无论多远-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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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宁撇着嘴说:“死啦死啦还上校咧。”
“哦,功劳大撒。”阿瑟嗤笑起来,它转身地走开,走得很快,快到朗宁听到阿瑟说那句话的时候语音已经很隐约,它听到阿瑟说:“他死的时候是少校,他便永远是少校,我的少校。”
朗宁爬起来拍拍屁股,一颠一颠地跟着阿瑟的背影奔过去,它在国殇园的门口擦着一位提着清酒的老人的肩膀飞过,等它好似忽然想起什么猛然回头的时候已经滑出去太远,只能依稀看到一抹一瘸一拐却不失稳健的背影,朗宁眨着眼皮想,原来沙子飞进眼睛真的很疼。
南天门上的树堡突兀地隐在漫天的大雾里。
阿瑟在离树堡不远处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当初龙文章为张立宪立的坟,仍旧是那块薄石碑,血染的碑文只剩下刻画的痕迹,丝丝缁色渗入石头的纹理,沥成了经年不去的痕迹。时间流逝了,周围零落的坟仍在;硝烟沉淀了,焦黑的土地仍在;战争结束了,无法抹去的伤疤,仍在。当年,树堡方圆数里被无数的尸体、弹坑和炮灰覆盖;而今,这块土地数十年寸草不生无人耕作。
朗宁环视着周围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那三十八天,这是一片被残忍地将时间停留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的土地,它保持着原貌,是因为那巨大的惨绝人寰一样的折损在被剥夺了生命的血与肉之上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口。记忆在这里复活,好似几千人的魂瞬间醒来。朗宁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它脚步虚浮地挪到阿瑟身边蹲下,竟是有些抖。
阿瑟扭过头看了朗宁一眼,伸手拍了拍它的背然后说:“抖啥子?他又不会跳起来骂你龟儿子。”
朗宁抽着嘴角说:“要真跳起来那倒好了。”
“喂,我来看你喽。”阿瑟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其实不在这里,可我就是回来看看……没得酒哦,反正,你也不会喝撒,每次喝下去都呕得掏心掏肺地。哦……也没得朝天子哦,知道你喜欢,可是,我拿不到撒……”
朗宁听着阿瑟的细语低下头开始数地上的蚂蚁,那群蚂蚁在焦黑的土壤间翻山越岭,扛着比自己的身体硕大数倍的食物,锲而不舍地前进,踉跄着歪过一边,又挣扎着扛起来继续走。等朗宁数到一千零八十的时候阿瑟站起来说:“走吧。”
朗宁摇晃了几下想站起来却一屁股坐到了那群蚂蚁身上,蚂蚁的队伍穿过朗宁的身体继续前行,它嘿嘿笑了几下说:“腿麻了。”
阿瑟啐了一句龟儿子然后伸出手要拉它,朗宁怔住,阿瑟的手停在半空:“不起来老子走了啊。”
“起,起起起,当然起。”朗宁手忙脚乱地一把抓住阿瑟的手借力站起来。
“龙文章的坟在哪里?”阿瑟回头问。
“啊?”朗宁拉着阿瑟的手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祭旗坡。”
“去看看。”阿瑟站在原地等朗宁带路,朗宁转转眼珠子拖着阿瑟往祭旗坡去了。
让阿瑟哭笑不得的是朗宁拉着它前前后后在祭旗坡兜转了三圈又三圈,最后停在临江朝着南天门的方向跟阿瑟说,龙文章的坟找不着了。
朗宁一脸我没说谎的真诚表情,阿瑟看不下去了扭开头环视周围才发现,它们停下来的地方,整坡的白花开在铺天盖地的白雾里,连断崖的那一面的石缝间都布满了清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龙文章手里拿着用来向张立宪献媚的那一种,有着嫩黄蕊心的、纯白而不知名的野花。那些野花开得宁静而热烈,恍若隔世,好似又见那人清朗英俊的笑颜,在无尽的纯白中灿然绽放。朗宁看着阿瑟微眯起来的眼睛想,是青山埋忠骨,却天人不知;爱他至深,竟无法将手中的花放到他的坟头,于是便在自己沉睡之地开了个遍野,想要对岸的人看得见这一整片一整片的思念罢?
阿瑟恍然走到崖边,挨着一簇白色的野花坐下来,崖下滔滔怒江水缓流打旋,“他就是在那里放了几只老鼠过来。”阿瑟说。
“当时有人差点拿枪崩了他。”朗宁挨着阿瑟坐下来摇头晃脑地说。
“嘁,真以为自己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撒?”阿瑟撇嘴。
“他是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朗宁有些自豪地笑起来。
阿瑟看着朗宁的笑问:“他后来怎么死的?”
“要听?”朗宁扬起眉毛。
“嗯。”阿瑟盯着流淌的江水说,“我想,他也想知道。”
他离开了张立宪的坟,这你知道的,朗宁开始说。
他脖子上带着张立宪自杀留下的子弹壳,上边套着他缴获日本人的子弹头,爱和恨缠在一起,希望和绝望绞做一处,脖子上挂着的这个东西经常让他夜里惊醒,那是他的爱人对一切连带对他完全绝望了的证据。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想做的,让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这件事情本身,根本是一条无论哪条路都走不通的死路。
他把张立宪的毛瑟96C交给了虞啸卿,他跟他说,张立宪没了,何书光也没了。你知道虞啸卿什么表情吗?他拿着毛瑟96C差点儿哭了以表示他的悲痛。但是龙文章却笑了,一边笑一边说他们没给师座丢脸,可惜死得不太值。
后来迷龙因为毙了逃跑的某官员的侄子被判枪决了,他就天天去迷龙老婆家讨原谅,每天喝一碗老鼠药泡的茶,像自杀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想活了还是在赎罪,但是他是药不死的蟑螂,孟烦了说他嗑药嗑上瘾了。
死瘸子说话从来都这么损。阿瑟插了一句。
朗宁笑了笑继续说后来迷龙老婆原谅他了,他却被在院子里看到的迷龙的魂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出那个院子再也没回去过。你说他怕什么,他是招魂的,迷龙是他兄弟,他怕什么?
他心怀愧疚,每死一个人这种愧疚就在他心口沉重万分,你数数他欠了几千座坟?这里一朵花就是一座坟,他还得清?那时候的他真的还不清。
所以再后来虞啸卿大张旗鼓开大会给剩下的炮灰授勋重整的时候他被这样的愧疚打败了,因为虞啸卿告诉他要重整他的团,要给他一支精锐,要北上,要打仗,要打红脑壳子。当场他就在如火骄阳里汗如雨下啦,要他领着死人去打自己人吗?要用衰老去对抗年轻吗?他要是做得来他就不是龙文章啦。于是他就当着虞啸卿,对着千人兵万人面说:“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朗宁重复这句话的声音大得能传到对岸,阿瑟霎时觉得弥天的浓雾灌进了眼睛里,潮得能滴出水来。
江风卷过来,把雾气和白色的野花融在一起,朗宁隔了许久才继续说,他连自杀都是个天才。
阿瑟震惊地看向朗宁,朗宁勾起嘴角笑了笑,比划着说,虞啸卿后来带着孟烦了和李冰余治去看他,孟烦了每时每刻都揣着一盒火柴你知道吧?死瘸子自从那次在坦克旁边点不燃火柴之后就揣这一盒火柴试图点燃它们以图个心安。虞啸卿塞了一支烟进他嘴里,他便要了孟烦了整盒火柴。
行刑那一天他要了虞啸卿腰间的南部,等那只枪递到他跟前的时候早被卸空了子弹,他拉开空膛的时候还说师座西进吧别北上。然后极快地往里塞了一枚子弹,快到虞啸卿不知道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儿。再然后他就吞枪自尽啦,枪口抵着上颚,头盖骨也没被掀开,但是他就是死了,如果他决定要死,绝对会死得回天乏术。
那枚子弹,用敌人的弹头,爱人自杀的弹壳,装了孟烦了火柴上的磷。阿瑟,你看,龙文章连自杀都是用的绝门绝户的办法,你能否认他是个天才么?
阿瑟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轻轻笑起来,然后问,说完了?
朗宁说后来孟烦了把那个子弹壳埋到张立宪的坟里去了。
算是合葬啊?阿瑟望向对岸。
算吧。朗宁一仰脸躺下来,望着漫着浓雾的天,有风经过,花海摇曳。
第三十四章
等阿瑟和朗宁回到西北这座城市的医院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七个小时,吴哲仍旧昏迷着。
午后的阳光撒在未融的雪上晃出清寒的影子,袁朗除了被齐桓强制拖去休息的那六个小时之外几乎都是隔着ICU那层冰冷剔透的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吴哲,他看见林林种种的仪器闪着连续变化的光线或者数字,机械化地显示着吴哲的生命迹象,然后不停地有医生和护士进出查看或者护理。
玻璃上被袁朗的呼吸打出的薄雾蒙上,又渐渐在空气里消失。那一小块玻璃的背后是吴哲紧闭的眼,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袁朗眼前模糊了去又清晰起来,周而复始,仿佛ICU里那些仪器波动的曲线图。
有护士端着医疗器皿从里面出来,经过袁朗身边的时候扫了一眼,走开去两步又退了回来说:“中校同zhi。”
袁朗回过神来看向她,缁黑的眸子里凝着焦灼的担心和毫不掩饰的疑问,这些情绪兜转在他的视线里就这么落在说话的护士脸上。
那名护士怔了一下忽然觉得脸要烧起来,她只是想告诉袁朗还有两个小时才能进去探视,这段时间作为伤员应该回病房好好休息,可是当她看到袁朗眼睛之后这些话都被堵在喉间,她局促地捏紧了手里的托盘,好一会儿才说:“离探视时间还有一小时五十八分。”
袁朗无奈而轻浅地勾起嘴角,点了点头说:“啊,我知道。”
护士朝袁朗一颔首,然后转身离开。袁朗回过头仍旧隔着玻璃看向吴哲,他恍然觉得这怕是吴哲最安静的时候了,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他就没有这么安静过,他总是阳光俊朗充满活力的模样,会拉着人不停地说话,从扒拉饭盆里第一口米饭开始话唠到喝尽碗里的最后一滴汤汁然后抹着嘴角心满意足地笑着看你的时候你的碗里还没空;他喜欢笑,说十句话有七句话露出八颗小白牙挂着明媚的笑容还有三句话弯着眉眼闭着唇云淡风轻地仿佛春天里的暖阳。他还喜欢较真,演习计划一处不妥能整夜整夜埋首案头在变化的公式和数字之间寻找答案,一如对冒着青烟的烟头采取强势制止的政策,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可爱固执。他一直没有放弃他的怀疑精神,南瓜时期便从怀疑教官的训练目的训练手段以及训练标准到怀疑教官的人品人格,成了老A之后不是怀疑队长的权威就是怀疑队长的信用还甚至对他们的感情都保留着质疑的空间。袁朗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念及起那个由零星疑虑引发的满室旎璇,他心尖口跳动着渐渐暖起来,尔后又一下一下地抽紧,袁朗隔着玻璃轻声地对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的人说:“吴哲……我说过,要常相守。”
“常相守是个考验,随时随地,一生。”朗宁坐在袁朗背后不远的垃圾桶盖上翘着二郎腿歪斜着腰板对着阿瑟没个正经地说。
阿瑟抬起眼皮,一个病人家属从垃圾桶旁边经过,随手朝垃圾桶扔了团被揉皱的纸,纸团在朗宁跟前蹦跶了几下跳进桶里,朗宁饶有兴趣地追着纸团坠落的路线伸着脑袋往下凑,阿瑟皱着眉毛说:“你怎么不干脆一头栽痰盂里去?”
朗宁把脑袋从垃圾桶里拔出来对着阿瑟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说:“阿瑟你真恶心。”
“鹦鹉学舌,说啥子常相守的那才叫才恶心。”阿瑟撇嘴,“不晓得是哪个坐垃圾桶盖上还跟趴枪上一样安逸撒。”
“安逸,”朗宁就地打了个滚又双手撑着下巴装得和朵太阳花一样冲着阿瑟笑眯眯地说:“真安逸!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阿瑟翻着白眼望天花板,心想这天花板怎么那么白。
朗宁瞅着阿瑟的样子咕咕直笑,然后翻起身对着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