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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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沉默着。
王夫人看看我又看看孙权,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冲到孙权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泪如雨下:
“陛下……臣妾服侍陛下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失。陛下怎能听这个疯女人一句话,便弃臣妾母子于不顾呢……”
“吴的住所不会比这里的差,”孙权拨开她的手,沉声说,“一切生活礼仪如故。以后和儿要读书,孤会派好的老师到吴。”
“陛下啊!”王夫人再次抱住孙权的腿哭道,“霸儿才三岁,怎经得起旅途流离?陛下又忍心让他离开陛下吗?”
“霸儿我会送去步夫人处照顾,”孙权说,“你放心。”
说完这话,他不再言语,只是避过了我和王夫人的目光,抬头看着天。
王夫人又哭了几声,终于缓缓松开了手。她充满怨恨地看我一眼,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她缓缓站起来,垂下头,一步一步向屋里走去。孙和跟在她身后。
在经过我身边时,孙和微微停住了脚步,扬起头来,挑衅般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等着。”他说。
一个月后,我和陆逊一起到会稽乌伤骆统家乡拜祭。
骆统的姐姐一直陪着我们。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在骆统墓前摆上酒菜,摆上白色的花,又将纸钱一张张叠好焚烧,让微风卷着层层灰烬带去我们的哀思。
回村的时候,我和骆统的姐姐走在后面,不约而同地一起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在确定陆逊已听不到我们对话时,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没做到以牙还牙。”
“我都知道了,”她点点头,“你尽力了。”
然后我们又陷入沉默。我一边走,一边带了些愧疚地看着她。
“其实这样也好。”走了一段,她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道:“其实这样也好。若公绪在,也不会赞成我们杀人。”
我觉得释然,碰了碰她的臂,轻声说:“你要幸福活着。”
“公绪会看见吗?”她问我。
“为什么不会呢?”我说。
她笑起来,目光落在站在前面路口等着我们的陆逊身上,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道:“你说的人,是他?”
我点点头,又急切地说:“不要告诉他公绪的死因,他什么都不知道。别告诉他,求你。”
“我不会说的。”她诚恳地点头,又看了看陆逊,然后回过头来看我。
“公绪也不会希望他知道。”她说。
回武昌的路,我们选择坐船。在那艘既不华丽也不宽阔的木头船上,我们平静地度过了最后的独处时光。因为失去过,所以我变得格外珍惜和他相处的光阴。我不再去患得患失地设想分离,也不忐忑地想和他一起该做什么,该避免什么。我只是宁静而自然地陪在他身边,有时一起小酌两杯,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江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是好的。
我们整夜整夜地长谈。谈骆统,谈天下,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是个善于熬夜的人,每次到了深夜,我总是最先感觉到沉沉的倦意。但我总是压抑着自己,从不将自己的困意表现出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我要睡了,他就会告辞,回到自己的舱中。于是我总是努力地驱赶着睡意,让睡眠占用我们的时间少一点,再少一点。这样的时光,过一刻少一刻。
但没有用,常常聊着聊着,我会在不经意间睡去。第二天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被抱到了床上睡着。毯子整齐地盖在身上,一件不属于我的大衣搭在胸前紧紧地掖住毯子的缝隙。那大衣上面,有他的体温。
回到武昌那一天,我并没有迎来孙权的诘问。家中安宁如常,平静如常,没有人对我的离去和归来表示过丝毫的惊讶。我回到房间,入夜后,孙权安静地走进来。他如常般给自己斟了杯酒,安然饮下,然后对我说:“不早了,睡吧。”
我起身吹熄了烛火,他平静的面容便随着烛火一道渐渐隐去。黑暗间我感觉到他上床来抱住我,又轻车熟路地去解我的衣。空气中的肃杀气味不期而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让你父子分离,你不恨我?”当他结束一切,平静地将我的头枕入他臂弯时,我忍不住这样问他。
他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有低沉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因为他错了。”
我心一沉,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知道。
孙权是知道的。
这几个字,反复在我心里回响了一夜。当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当我听见他呼吸的时候,当我挣脱他的手翻身向墙继续睡的时候,我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孙权是知道的。
——可他平静老练如常。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安排庆功宴的事情。傍晚他找人下了传信来,要我也出席。
我穿了庄重的礼服前去。宽袍大袖,帽子尽可能低地扣下来,遮住脸,仿佛这样便能将自己隐藏于衣服中,让这个世界忽略我。
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大方地挽了我的手入席,大方地与将士同饮。宴会举办得很成功,欢声笑语不断。后来大家喝了很多酒,乱七八糟地坐着,吵吵闹闹但欢喜无比。新封侯的朱桓吵着要摸孙权的胡须,全琮和潘浚因为一些无聊事情在争吵,素来厚道的诸葛瑾竟然在搅浑水。我被人挤来挤去,竟然被挤到了陆逊身边。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拿了个酒壶为他倒酒。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默默看着我。不时有人跑上来向他敬酒,他就笑着和他们叙话。一切那么欢乐而无懈可击。
这个时候,孙权突然站起来,作了个手势,止住了一片喧闹。人们便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
“尽不尽兴?”孙权问。
人们便喧闹起来,有人说十分尽兴,有人说还没呢,还有什么好玩的通通弄出来。孙权在一片喧闹声中,似笑非笑地又看过来一眼,然后将目光又投向众人,说:“孤有个好主意。”
人们仍是闹哄哄地催他快点往下说。
孙权下巴一扬,目光如隼地看定了陆逊,一字一句地说:“这么多年,孤还未见过伯言舞剑。”
停了停,他又看着我,说:“孤今天想要伯言舞剑给大家看。”
我正在倒酒,听到这话便是一惊,酒全倒在了案上。方才还醺然迷醉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诸葛瑾脸微红,有些犹豫地说:“陛下……这……恐不太妥……”
“有什么不妥?”孙权笑道,“今晚难道不是百无禁忌吗?”
诸葛瑾不再说话。而我不由放下了手中酒盏,想了一下,努力地装出笑容,对孙权说:“伯言定然不会舞剑。不如要个会舞的人舞给大家看……嗯,譬如说,休穆就会……”
朱桓涨红了脸想要嘘我,孙权制止了他,仍笑着对我说:“你怎知道他不会?”
“陛下,”我仍坚持着,“今晚都喝成这样了,不如早些散——”
“你要扫大家的兴?”孙权笑容敛去,盯住我问。许是酒意的缘故,他看上去双眼发红。
“扫兴说不上,只是让伯言舞剑,陛下你——”
我正要说出下面的几个字,突然停住了。不仅停了嘴,连呼吸也停滞了。
垂于案下的手,突然间被另一只手捏紧了。那只手的主人就坐在我旁边,那个人正在看着孙权,那个人面容平静表情从容,那个人嘴角甚至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可那个人,在满堂宾客之前,在孙权隼般的目光下,用他的手,偷偷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握,握去了我所有愤懑的言辞。
“陛下,”他看着孙权,轻轻开口,“臣不敢,扫陛下兴。”
孙权大笑,笑了一阵,突然眼波一转,直视我说:“难道你不想看伯言舞剑吗?”
我险些发作起来。然而那一只手始终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度透过手指一直传入我的心。我竟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陛下,”他仍是笑着,“陛下要听什么曲子?”
他的温和让孙权的凌厉也去了些。他有些不可思议般地看着陆逊,想了想,然后说道:“君自择之。”
陆逊点点头。我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看,正好与他目光相触。
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在我手心一捏,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他拔出佩剑,他走到厅中,他微微地笑。他开口,他舞起手中剑。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声音由轻转沉,而我的心,却由沉转轻。
他真的是在唱歌,他真的是在舞剑,没有委屈,没有被迫。
我从未想过,这首诗唱成了歌会如此好听;也从未想过,要用怎样的勇气与包容,才能将刁难唱成了从容,尴尬唱成了音韵流转,前事后事唱成了云淡风清。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激烈的心跳渐渐缓了,脸上因愤怒而起的潮红渐渐淡了,音乐轻了,灯光暗了,杯中的酒空了,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只有站在那里且吟且舞的他。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想起三十四岁在群英会上且唱且舞意气风发的他。倘若周瑜仍在这里,我要指着陆逊对他说:“你看吧,世人皆说他无法超越你,但这一刻,我觉得你不及他。”倘若周瑜听见我说这番话,他也不会不同意的吧。
那么多年过去了,命运于他,是多折的河流,明明是一直顺着河水流淌,可他的从容却让我不止一次感觉到,他一直不在其中。
音乐停了,人们哄然叫起好来。
孙权脸上的凌厉也去了,换上了一些柔和而略带歉疚的表情。他大步上前,用力捏住了陆逊的胳膊,许久没有说什么。
陆逊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这样的微笑让我也觉得自己方才的焦虑是多么的多余——也许那真的只是一次善意的邀请,而非其他。
宴会是怎样结束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后来,大家都醉了。孙权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白狐裘,给陆逊披在了身上。那件白狐裘,一直是他的心爱之物。他也曾指着这白狐裘对我说过,世上并无纯白之狐,但是每一只狐身上,都会有一方纯白的皮。于是聪明的人将这些纯白的皮收集起来,精心缝制,便制成了这一件纯白无瑕的大麾。
那一件白狐裘,洁白胜雪,安静地倒影着一片明亮的光映入人们眼帘,只是不知,在这一袭雪白背后,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凝结了多少生命,多少班驳。
那个冬天特别冷,屋内的潮气凝结在窗棂上结成薄冰。就在最冷的季节,周循患了很重的病,听说躺在床上一路咳血。许是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宽裕的缘故吧,孙鲁班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武昌家中向我们求药。孙权让我处理此事,然后就不再上心。我只能和步夫人一起,经常差人送些贵重药材过去。后来听说人不行了,便想接他来武昌看病。只没想到他还未动身,便去世了。
灵堂搭设在武昌,来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孙鲁班和周胤都是一身孝服,在灵堂守着。因为哭泣过多的缘故,鲁班的脸都哭肿了。来客向她致意,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并不知道如何作答。
孙权有些看不过去,三番五次地叫我和步夫人去劝劝她,要她不必伤心成那个样子。我知道孙权是对的,但又很能理解鲁班的伤心。——所爱的人过早离世,换了任何一个女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