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飞甲]鬼雨惊飞-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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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的薄冰游离四散,被体温融去一些,漂浮在脖颈周围。
厂公的手掌覆上水缸外壁运功,马进良接受惩罚,一不能用内力驱寒,二不能随意说话,饶是底子深厚也觉得周身冰冷无比,一下一下的刺痛似要剐开心肺。
水开始结冰,亲卫们眼睁睁看着却无人敢为大档头求情。
雨化田从前这么罚人的时候还会说几句训斥的话,这次一言未发,面上也如寒冰萧瑟,衬得皮肤越发苍白。
马进良眉头紧蹙,闭上眼咬牙强忍,嘴角的伤痕因为用力崩裂,再也没有杀人时的凶狠戾气。
冰里还掺杂着暗红色,是马进良伤处的血。
侍者来报香篆燃尽,雨化田方才收掌。仆从捧来貂裘给他盖上,他瞟了一眼马进良,让四十八亲卫退了,只留两个仆从伺候,靠在椅子上打起盹来。
缸里的水没有全部结冰,就跟将裂未裂的白玉杯一样,雨化田的分寸掌握得极好,马进良嘴唇冻得发紫,尚能呼吸。
他待在督主身边有段时日了,却还是没有摸清对方的脾性。
譬如彼时缩在貂裘中小憩的督主,乍看去竟然有点孩童的稚气。
不仅仅是冰、裂缝的茶杯,雨化田每件事的分寸都把握得很好。
西厂人人怕他却无法恨他,都忠心耿耿为他效力,只因他对下属的狠不似对外人的狠,就像这摆在堂堂琉璃影壁前惩罚用的水缸,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是哪家纨绔子弟用来戏耍下人的把戏。
马进良想着,身体痛苦之余竟有些昏昏欲睡,他要等周身的冰都融化了才能够出去,不知要等到何时。
然而即使是惩罚,他还是觉得雨化田有自己的分寸,生杀予夺大可以放心交给身边那个躲在貂裘中的人。
天色渐暗,缸里的冰渐渐融得差不多了,马进良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僵硬地立在缸中。
“想什么呢。”在一旁的厂公突然开口,语调慵懒。
“属下不敢。”马进良张开冻得麻木的嘴唇,尽量提高声音回答。
雨化田呷一口仆从递上的热茶,揉了揉肩颈,撩开貂裘站起身接过仆从准备好的棉布。
“明天就去找余孽,利落办了。”说着把棉布扔在马进良头上。
马进良被布巾兜头盖脸,闻到了染自督主手心的余香,等到终于费力从水缸中站起来时,雨化田早已离去。
他十七岁入锦衣卫,半只脚踏在江湖行走了快十年,从未遇见过雨化田这般奇怪的人。
双剑从前只谙杀人,现在心中某处却如融化的冰,不觉软了下去。
四方鼎
镇抚司的刑房暗无天日,大狱刚落,万通亲自掌刑训问,他的表情似嗜血的饿狼见到无处可逃的猎物,森森白牙能咬碎人的皮肉。
朱骥踢了一脚万通的背,哼笑一声让他悠着点。
马进良刚升到锦衣卫总旗,被朱骥带在身边,进了镇抚司刑房后便立在一旁听令。
朱骥忽然指了指牢狱中坐在一角安静待审的六旬老人喊道:“马进良。”
“在。”马进良应诺,微微俯身,很顺从的样子。
“那是你爹吗?”
“……是。”
朱骥笑了,万通还在盘问一个年轻的文官,铁烙烫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七品灵台郎,清闲小官做什么不好,跟那臭又硬的给事中勾结上,现在要儿子眼看着他赔命。”
听着朱骥的冷言冷语,马进良的手不觉捏紧,气息紊乱,喉头隐约腥甜涌上,
万通好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擦了擦手上的血说:“灵台郎就交由总旗亲自审问。”
马进良出身书香世家却迷上了武艺,一对双剑使得平直刚劲变幻莫测,十五岁不顾父亲竭力阻挠离家,两年后入了锦衣卫成为朝廷鹰犬,马家就当没了这个不孝子。
待到年岁渐长,见到了朝廷朋党倾轧、尔虞我诈,他后悔了,却没能再踏入家门一步。
造化弄人,世事无情。
万通和朱骥一起看起好戏来。
马进良抑不住翻涌的气息,生生咳出一口血。
万通见状拍案大笑,随手从刑具台上抽了一把剔骨尖锥扔给他。
他跪地握住尖锥,只说:“属下无能,求大人亲审。”
说罢将剔骨尖锥刺入了自己的左眼,而后猝然倒地,被朱骥叫人拖了出去。
一只眼换一次避审亲父的机会,万通也许是发了慈悲。
灵台郎终究逃不过一死。
行刑当日马进良仍在榻上昏着,一遍遍做噩梦,无法醒来。
往后许多年他都在重复噩梦,继续当朝廷鹰犬,心中变得一片死寂,夜里惊醒恍然不知年月,镇抚司的刑具历历在目。
他去找江湖鬼医孙圣手换了一只假目,双眼自此变成阴阳瞳,见到他的人都感到无比恐怖。
独有一人看过后,说他相貌堂堂。
雨化田的匕首划上皮肤的时候,马进良的左眼微微作痛,万通的狞笑还在脑际回荡,老父在监狱角落端正地盘坐。
脸上有多少疤都无所谓了。
从锦衣卫到西厂,只不过换了一个做噩梦的地方,他还是陷在强大的权力漩涡中当一枚不轻不重的棋子。
督主是何等聪明的人,被那人瞧一眼,什么都瞒不过。
雨化田对他们说“你们从今往后都彻底是我的人”,听上去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万通。
马进良摸了摸冰凉的铜兽面,又突然觉得雨化田是要拉他出去。
他不再是锦衣卫百户,而是西厂的役长。
戴上面具,藏住喜怒哀乐,马进良这个人似乎就从世上消失了。
雨化田会平和地唤他“进良”,问他各种问题,其实那些问题雨化田都是知道答案的,督主像是故意给他机会讲许多话,坐在一旁闲闲听着,手里拨弄菩提数珠,寡淡的直身衬得妆容越发清雅。
马进良每每望着一旁静听的雨化田,就像在品鉴一幅精致的画作。
锦衣卫的日子不觉便恍若隔世。
五柱香
西厂成立已有小半年。
进入年关,雨化田忙着应对宫里的宴席、上下打点应酬,有月余没有回灵济宫。西厂的番子们正好乐得清闲,沉寂已久的灵济宫难得有了些活泼生气。
马进良依旧每天早上抱剑在校场练习,剑气擦过场边大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树干上又多出一道痕迹。
树干上一共三十二道划痕,督主三十二天没有回灵济宫了。
兽面罩着脸,呼出来的气息全部闷着,摘下来的时候脸上湿漉漉一片。他伸手摸摸伤疤,手指沾上一点水气。
马进良盯着树干上的划痕不觉弯起嘴角,心里暗笑自己怎么净冒傻气,若被督主瞧见又要去泡冰水了。
可谁又知道雨化田想什么呢?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也摸不准。
如若督主回来忽然问起离开了多少天,马进良能够第一时间答出来。
傻乎乎做了三十二天的记号,就为了雨化田一个可能心血来潮的问题,马进良想,他到西厂后真的脱胎换骨了一般。
懒懒散散的番子们顷刻间一阵骚动,全部按照平日的规矩站好,马进良赶忙小跑到大门口迎接——雨化田回来了。
一只修长整洁的手挑开轿帘,肤色比前几月更白了,马进良上前搀住督主的手接那人下轿,紧张间忘了把面具戴上。
雨化田瞧见,不动声色反手扣住马进良的脉搏,五指似蜘蛛般缠上来。
“刚练过功?”
“回督主,是。”
“赏。”
“谢督主。”
松了马进良的脉搏,雨化田开始在灵济宫内四处走动。他刚出皇宫,身上还穿着黑底绣金的礼服,整个人气势尽显,番子们跟着都不敢说话。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过得可清闲?”雨化田故意质问。
番子们低头跟着厂公的步伐,大气不敢出。
“进良,”雨化田走到校场停住脚步,“我待在宫里多少日子?”
马进良心头一凛,回道:“不算今日,一共三十又一天。”
雨化田越过他的肩头看见那棵划了痕的大树,不由得语带笑意:
“再赏。”
“谢督主。”
大档头总是能讨督主欢心,其他人学也学不来,雨化田会问什么似乎只有马进良通晓。
“我累了。”厂公终于发话,番子们听见不由得松口气——这是要回屋歇了吧。侍从呈上汤焐给雨化田暖手正要送他回房,雨化田转身又朝向番子们下令:“除了马进良,全部去校场练兵器,选三样,相互盯紧了,日头落了就歇——我来日再跟你们一一过招。”
“送督主回屋。”马进良拱手,雨化田横他一眼打断道:“我说过要回屋了吗?”
“愿听督主吩咐。”
“陪我去市集走走。”
马进良愣住,颇有些受宠若惊。
于是西厂雨公乘了官轿,带上几个随从又出了灵济宫,大档头驾马随行,一路心情起伏不定,快走到热闹的街市中心时雨化田却吩咐去驿站。
“偏门进。”雨化田原本还算和煦的声音冷了下去。
马进良稍一思忖督主的意思,便引着雨化田走了偏门来到一间看似废置的屋子。雨化田翻掌拍下墙上的暗格,一间密室显现出来。
马进良默默跟在雨化田身后行走。这驿站表面用来迎送往来官员,私下还接纳各种客商以商补亏经营生意,人员十分繁杂。西厂这间密室专门用来密会地方官员,官员俱被蒙头送至,除了几个亲信无人知晓地址。
虽说是密室,一切摆设还是照着雨化田的吩咐布置,马进良泡好贡尖引雨化田落坐。
“出来吧。”雨化田端好茶碗,揭开盖闻了闻清香。甫一坐定,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人冲上前抱住了雨化田的小腿。
“大人啊!!!您要为我做主啊!”那人见到雨化田后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像是有天大的冤情。
马进良亮剑,“刷”地抵住那人脖子,削下对方一缕头发:“不得无礼!”
“我这件衣服是粤绣坊花了八个月制出来的,弄脏了,你拿脑袋赔?”
雨化田看着抱住腿痛哭的官员,声音冷得像真的会拧那人脑袋。
官员马上止住嚎啕,老老实实挪到旁边。
“先洗洗脸。”雨化田把碗中茶水泼到那人脸上,官员谄笑着抹去茶叶,赞道“好茶好茶”。
“再废话割了你舌头泡酒。”
“是是是,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下官乃江东武城县典使范英,前些日子按例盘查过往船队,偏巧碰到了南京镇守太监薛檀,他百般阻挠我例行公事,竟射死了我一个随从!!还有,您看这看这,他还差人打断我两颗门牙!这等横行霸道,还把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马进良一听是薛檀,不禁偷偷看了一眼雨化田,厂公仍是瞧了范英大声诉冤,看不出丝毫波澜。
范英拿脏污的袖子擤了擤鼻涕接着说:“我走投无路到京师鸣冤找到东厂万公公,可万公公不接案,这才找到雨公您,天下没有您办不到的事儿,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你来京师不找大理寺,第一个找的却是万喻楼,现在又来找我,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善茬。”
雨化田这话说得怪,范英愣住,又赶忙伏地连连磕头,说话愈加没了遮拦:“当朝文武百官谁人不知,见王振跪者十之三,见万喻楼跪者十之五,见雨公跪者十之八!小人指望不了别人,全靠您老人家了!”
“进良,”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