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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的阿勒泰-第32章

小说: 我的阿勒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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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它们的眼睛在羊角下着看我,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毡房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只有这样的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蜡烛拿了过来,问我睡着没有。我终于看清了我脸庞旁边那个羊角图案的全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我母亲的手伸过来,为我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大衣。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我擦干眼泪继续睡去……

有关酒鬼

直到前几天,我的朋友丽娜还在对我说那件事。

早些年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妈妈在县城里开着商店,她的爸爸天天在我家店里酗酒。由于经济大权掌握在她的妈妈手上,所以赊帐是难免的事。我妈呢,平时非常地糊涂,又刚到富蕴县生活,看所有的哈萨克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因此当丽娜的爸爸提出要赊账时,很令她犹豫——虽然平时经常和这人碰面、打交道,但根本叫不出名字。也许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是所知道的那几个名字中的哪一个──当然,又不好意思露出不知道的样子。便煞有介事地打了欠条,表示对其相当熟悉,相当放心──不怕你赖账,我认得你。

其实,她只认得他的女儿,就是丽娜,天天跑来找我玩的那个小丫头。于是欠条上那几个债务人看不懂的方块字如此写道:

丽娜的爸爸一瓶酒。

并高高贴在货架上。

丽娜说:“我妈知道后气死啦!骂我爸说:‘你自己在外面丢人现眼也罢了,干吗还要把咱丫头一起搭上?现在好了,去买东西的人都知道丽娜的爸爸是酒鬼……’。”

其实我妈还有一张欠条打得更有创意。那天小阿流的爸爸也赊了酒去。我妈想写“阿流的爸爸一瓶酒”,又觉得不妥当,怕过不了多久就忘了“阿流”是何许人也。于是找人打问“阿流”是什么意思。结果发音不对,说成了“阿尤”。那人就告诉她是“熊”。我妈回去就立刻喜滋滋写道:“狗熊的爸爸一瓶酒。”觉得这名字别具一格,永远都不会忘记。后来阿流爸爸来还账时看了气得要死。

当然,不是所有的欠条都能保证酒鬼的信誉,我妈为此吃了不少亏。其中较为惨痛的一次是她那天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居然放心大胆地把欠条交给对方签写。半年后她终于坐不住了,拿着那张鬼画桃符似的破纸片到处找人请教。翻译过来的意思居然是:“阿姨对不起,我们是酒鬼。”

可以想象当时我妈有多生气!她对我说:“娟啊,喝了酒的人咱都不能相信!”

可不久以后,她又信了人家一次。不过十块钱而已,可那家伙就是不还。借的时候好话说尽,指天划地发毒誓某某日定还,否则就如何如何云云。借了以后,从此再也见不着他的人影。偶尔在街上远远遇到,便把帽子往下一拉,转身就闪——不过十块钱而已。

后来听说这些酒鬼们脾气都挺大,找你借钱时,你越是不借,他越是不服气,越是要缠着闹着借到手不可。并且在心里发誓一定不还。若要他还,你辛苦讨债的难度是与你当初给借钱之前的那种种不信任、不情愿、抱怨、阻挠的态度成正比的。果然如此。后来当我妈又一次在街上碰到那人时,就笔直走上去拦住他,提醒他十块钱的事,结果这人居然矢口否认借过钱,转个身还想溜。我妈气极,拽住他袖子就在大街上大声数落起来。围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急了,反手一把将我妈推在地上,拔腿就逃。我妈跳起来就追。于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穿大街,过小巷,声势不小。那情景我虽不曾亲眼看到,据我妈后来的描述,一定相当精彩。我妈说,那人一边跑,一边还回过头理直气壮地嚷嚷着什么,仔细一听,用的居然还是汉话:“……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哼、哼……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我妈当时真是愤怒到了极点!后来终于累得追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站在马路边骂街。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便一路笑着回家去了。于是,我妈总是很不屑地对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说:“噫!什么样的酒鬼我没打过交道啊?”

那时候富蕴县漫长的冬天里,我家的商店最畅销的商品只有酒。其他什么也卖不动。于是为了招揽酒鬼上门消费,我家商店柜台外还专门摆放了方桌和条凳。有些酒鬼别有癖性,喝酒时不愿给熟人看到。于是我们又专门为他们开辟了“雅座”,在内室支了桌椅拉了帘子——尽心尽力地为其提供着方便。虽然天天和酒鬼相处是闹心的事,但为赚那点钱也只能忍。生意不好做啊。

我呢,简直就是在酒鬼丛中长大的。当我这边背“离离原上草”时,他们就在那边打着拍子跳舞,高歌“玛丽亚!”直到现在,一看到或是想到“离离原上草”这诗,就忍不住脱口而诵出一声“玛丽亚!”

那些人喝起酒来的时候——天啦,那情景教我怎么说呢?

他们每次买酒都是论箱而不是论瓶。一喝一整天,晚上商店关门时赶都赶不走。赶走了就聚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盘腿一坐,围个圆圈继续喝。喝多了便原地卸“包袱”。哎,这些人真够呛,转个身就尿,根本就不避让一下。若是在冬天,我家门前靠墙根的雪堆上一长溜黄印,一直排到街道拐弯的地方,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八九岁的我常常躲在柜台后惊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用手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启子;他们一边神侃一边神饮,根本用不着互相劝酒;他们一见熟人路过,群起而攻之,不逼着人家掏一瓶酒钱绝不放人走;他们向我讨一截棉线用来分割一颗剥好的茶叶蛋(我家还兼售下酒小菜),无论醉得多么厉害也能分得极均匀;他们喝了酒就唱歌,唱到一定火候就开始打架,打完了就抱在一起哭,互相道歉。然后继续唱,喝多了继续打……

没完没了没原因地例数酒鬼们的事迹,实在没什么意义。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有什么在吸引着我。我并不会喝酒,喝也只会像喝一切液体那样往肚子里硬灌。酒不能带给我任何可以称之为“乐趣”的东西,对我来说,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都没什么区别,都辣得要死,直呛鼻子。一杯下肚,就只能嘴呼吸了,而且舌头又麻又胀,平搁在嘴里,由下巴托着,好像舌头是别人的一样令人难受。

我妈会喝,并且深谙个中趣味。平时吃饭,若炒了什么好菜,就会自斟自酌来一杯,兴致上来时更是高谈阔论这酒那酒的区别、特色、优劣……我们全家人在旁边悄悄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后来我的男朋友忍不住端起碗挡着嘴,悄悄对我说:“你妈真是酒囊饭袋……”

我一直想象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特别轻易。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醉”得不行了。以我看,真正懂得“醉”为何物的人首先应该懂得喝酒才对。否则,就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真的,我曾见过那么多的真正的“醉”了的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让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时他们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颠覆:一切都在剧烈晃动,万物狂欢……而他反应迟钝,他意识中的所有的“尖锐”和“敏感”啊,一定已经离开了他并远远超越了他,进入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个天堂里的一切他显然全感觉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迟钝地摸索起身,嘴里嘟囔着遥远的事情,抬起头来,瞳孔深处一片辉煌。

“醉”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水浮起了油,酒一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里的秘密全浮了出来。交杯换盏中,轻飘而恳切的──至少在那样的奇妙一刻的确是恳切的──各种表达,以语言、以肢体、以随手拈来的各种方式,轻松惬意地来回传递。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齐、温和有礼;或性情涩僻、阴郁滞闷;或内向羞赧、腼腆小心……现在统统成了一个模样——激动、兴奋、期待、信心倍增。好像这才应该是人的本来性情——人最开始时,正是以这样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进行创造的。可是在后来的命运中,人又经历了复杂的想法,这才换上了各种面孔和心态,用来保护自己或攻击别人。而现在呢,酒把千百年来人类辛苦收集、整理、分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统统打乱,用一个大棒子在这口大锅里拼命搅动着满锅杂碎,锅底下还在一个劲儿添柴加火。于是满锅沸腾,最最活跃刺激的感觉喷薄而出,一举支配了大脑……嘿嘿,我不会喝酒,也只能凭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觉想象到这份上,不能往前一步了。

因此,无论我干什么,都不曾“醉”过,不曾真正地、彻底地投入过。真让人沮丧──课堂上不能好好听课;考试不能集中注意力;与人交谈时总是心不再焉;睡觉辗转难眠;梦境乱七八糟,没条没理没根没据;走路撞电线杆,往水渠里栽;谈恋爱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废……与其说李娟任何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不如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清醒,不愿意全心投入各种各样的热烈和饥渴之中。

我真羡慕那些人。他们怎么做到的?

再回头来说那些酒鬼。总之,一旦和酒完成了沟通,其他的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他们耍酒疯,打群架,蛮不讲理、强辞夺理;他们赖酒账时死皮赖脸,低声下气;他们欠了账誓死不还,激昂陈辞,悲愤交加;他们骗老婆的钱,骗父母的钱,骗朋友的钱,骗到手统统往我家柜台里送;他们露宿街头、桥头堡、干沟,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耳朵、手指纷纷冻掉;他们倾家荡产、孤家寡人、形容枯槁;他们抵压了名誉又抵压外套,抵压了人格再抵压手表,百折不挠地欠债赊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

真有些庆幸——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都能够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则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页地啰唆了。不晓得看破世事会是怎样一种无趣的心态?

再接着说我们这里的酒鬼,哎,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估计在库尔图这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子里,稍微有点想法、愿意干出点成就的人都出去干大事了,剩下来的一些人可能悲哀地觉察到点什么,于是就……──但是,说他们为此而“借酒消愁”,显然是不合适的。他们一个个分明总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阴着脸,刷地一把抽走他们递上来的钱,“砰”地把酒瓶往柜台上一顿,再咬牙切齿、天女散花地找零钱──我能想象到,这一夜又不得安宁了。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往柜台上一字排开,均匀地分酒,轻松愉快地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大家相当自觉,一个个靠在柜台上浅斟慢啜,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着。谈至兴处,轰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便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的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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