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流光-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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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她还有一个女儿,叫聂萦离。”
燕百川当即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退后几步,怒目圆睁:“你竟然是——你不是已经——”
六十二
燕百川说罢,只如发狂一般,在厅内来回地走。口中不停斥责江庾胡言乱语,直言聂萦离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今再来,除非是鬼;又说他用心奸诈,将女扮男,欺蒙众人;再道宁肯自投大狱,也不愿受制于人。如是再三,江庾视若无睹,端坐席间,细细品酒,待他再无怒气可发,方道:“燕翁若非心中无愧,便不会这般失态。”
燕百川被她一语道破,颓唐而道:“你当真是聂萦离?”
“十年前,世上知道‘聂萦离’的人可谓寥寥,而又知道她被送到死人场的人则更少。”她轻笑,“我在那里呆了三天三夜,是外公闻讯赶来,把我救走,才得以全我性命,活到今日。”
燕百川听到“死人场”三个字,已如凉水浇背,再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竟在那儿呆了三天三夜,则更心如刀绞。他的双唇颤动着,垂头数叹,最后坐下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更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所以我答应义父来到江家,一来是为了报答他授教之恩,为江声楼清理门户,二来便是为了这件至宝。”
“你怎知我会卖出惊涛古砚?”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都会舍财保命,尤其是燕翁这样的聪明人,而你家里唯有这件东西最能派上用场。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你在打点了苦主和诸多关节之后,他们为何会再三反口推诿?”
“我起初是想他们不再闹事,这才使了银子。哪知其后有人竟再使钱教唆他们上公堂。”
“而后你便叫官仲成再买通他们舞弊,把罪名全推到我身上。”
燕百川道:“你虽然在江声楼挂着当家的名头,究竟也算外人。这江声楼若是江藏来接手,我倒可心甘情愿听他调遣,可你不过一个——”
“这主意确实不错,你还知道江擎恨我入骨,索性顺水推舟。之前江擎在时,已对你心有嫌隙,因而这次你顺着他的意,他以后也不会再对付你。而我这个外人被排挤出去,于你,于江家,丝毫无损。如此审时度势,真不愧西江铁算的名号。”
“莫不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
江庾呵呵一笑:“我本来看那十一家苦主凄凉,暗地叫人送些补偿的银子。可是江擎不肯放过我,你和官仲成也蜗居不出,伺机而动,要置我于死地。我若想解脱困境,并将你和官仲成的根基铲除,则只能将计就计,索性让这事情闹大。所以江擎煽动他们上公堂,我就助了一把力。”
燕百川气得胡子乱颤:“你——你疯了!江声楼会毁在你手里!”
“燕翁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个外人,所以江声楼的兴亡与我无干。我自可作壁上观,任它被砸被关。倒是你们心疼得很,所以不得不出来解决此事。”
燕百川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何江藏会找一个外人来接手江声楼。江藏向来智谋过人,而今飘摇湖海多年,行事更加鬼神不测。江庾则心思缜密,手段狠绝,又沉得住气,比自己那徒弟好了不止万倍,由此可知江藏慧眼识人,比起自己也是高明一等。他虽不甘心,冷静下来想一想,倒又输得心服口服。“就算是你赢了,又如何?江擎定然知道你的身份,你以后也无法在江家呆下去!”
“他确实知道我是聂萦离。还是你那徒弟帮的忙。”
燕百川不解。江庾继续道:“他打听到聂萦离,也就是我,出了城,叫人在背风林绑我,想必是打听到所谓聂萦离是江庾的红颜知己,所以借此威胁于我。可他收买的人太蠢,被江擎的人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燕百川几乎要跳脚,更恨自己当初是猪油蒙了心,收下这个只会使些不入流伎俩的蠢材。“好吧,你现在可以得意洋洋地回江声楼去,何必又来老朽这里耀武扬威!”
“燕翁当真不知我来所为何事?”江庾的脸色渐是冷厉。
燕百川何能不知?只是多年来,他决不肯再提那件埋藏于心中多年的憾事。可他面对这番质问,又觉无路可退。他沉缄半晌,郁压心中的那份愧意终于逼得他开口道:“你想要问什么,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信不信则由你。”
江庾笑道:“我既然知道要来问你,自然有把握从你这里问出实情。”
燕百川再次凝视对面的姑娘,百感交集。他回想起历历往事,若然当初他不觊觎这方古砚,也必不会害得她自幼备受凄凉,而今自己也不会落得个这样仓皇不安的下场。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他岂会再有什么不甘?“一切皆有这方古砚所起。”他缓缓开口。
庾州聂家尽管是上百年的大户,可到了聂甫泰之父去世的前两年,一场天灾毁了他们的商队,从此颓势凸显。聂甫泰在父亲病重时接手聂家楼,仗着头脑聪颖,又有干劲,渐渐撑住场面。后来梅如卿嫁进门去,又带了不少嫁妆。两人琴瑟和谐,夫唱妇随,生意日渐红火。哪知天不从人愿,聂甫泰到塞外去购些皮毛,半路上住店,不巧遇上强盗,被洗劫一空,他和好友秦仲道侥幸逃出生天。他那笔生意赔了数千两银子,一时囊空如洗,只得想办法弄些银子周转。梅家高祖是做珍奇生意的,南海真珠、北地人参,还有些玉器珍瓷,名家字画,网罗甚巨,银子也如海水倒灌一般进到他家的金库里去。自然他们也会私留几件镇宅之宝,都存放在府中的“玉人阁”中,还编了一首歌谣来唱:“一捧飞来雪,惊涛卷千锋。莲台秋墨冷,纸上晴光生。”
燕百川在这里停下来道:“前两句很是明显,一为古玉一捧雪,二为惊涛古砚。据说还有一件宝物就藏在后两句诗中。”
江庾听罢,含笑道:“共是四件珍宝,天池古玉贡入朝廷,因而并未编入诗内。”
燕百川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梅家靠着这些珍奇攀上京城的皇族贵胄,一时声名显赫起来。到梅靖池接掌之后,又开辟了诸多生意门路。梅如卿归宁时,他取出一捧雪和惊涛古砚作为爱女的陪嫁。一时间,震动京城。因而聂甫泰在困境之中,不得已向夫人提出要先拿惊涛古砚去抵押,置换银子。赚钱之后,再赎回来。聂夫人起初坚决不肯,后来被磨不过,方答应先抵押两个月,若到时没有银子赎回,她便要从梅家拿银子补缺。聂甫泰满口答应,就把这方古砚抵给了庾州最大的朝元当铺。那当铺的主人姓裴,名展,表字延生。
江庾听到“裴展”这个名字,眉峰一凛。燕百川也顿了一顿,那位裴展正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正是置他于虽九悔而不得解脱的那个人。他叹了口气,才重新开口。
聂甫泰虽有图强之心,却不知此等珍宝是断然不可现于世上的。他刚将古砚押下,就引来太多觊觎的目光。而燕百川自己也颇为上心。一日裴展到京城去拜访他,刚见面就开门见山道:“燕兄,那惊涛古砚你想要否?”
燕百川怎能抵御这样的诱惑?他一边心痒难耐,一边又是推托。“他人之物,见之一面,犹是我幸,岂可再生侵夺之心?”
裴展笑他太过胆小,又说:“一方砚台而已,即便是虞桐年少有的传世之作,又能比金玉之物贵重到哪里去?”虞桐年者,乃百年前最负盛名的制砚大师。他一生所制的端溪砚,超过百件,可他脾气古怪,稍有不满意,就挥锤乱砸,只有惊涛是为病逝的知己好友所作,才被保存下来。
燕百川笑道:“这还不够珍贵?”
裴展忽然凑到他面前道:“燕兄面前,愚弟不说假话。这砚台之贵重,不在砚台本身,而在里面。”
“里面?”燕百川隐约听过那样的传言,自觉不甚可信。而今裴展再一提起,他的心也悄动了起来。“你是说那块金箔?”
裴展点点头,转手拿出一卷书册来:“虞桐生那位好友虽名不见经传,却是不同凡响之人。他痴迷于收藏金石,并将多年履迹收藏敷衍成文,写在这部《蓬山录》中。”
燕百川赶忙顺着裴展所指,翻到最末一叶,上只书着寥寥几行:“蓬山前朝景王墓藏金箔寸许,山纹水脉,刻画周详,细若蚊足而清晰可辨。山中腹地,水行之源,尚有标记,不知何意?”后又跟着一句:“余甚爱其精美,藏之数年。今恰逢虞生生辰,感其厚谊,又恨沉疴日重,时候无多,藏之无用,聊以赠之知己,亦算美事。”如此云云。燕百川沉吟道:“景王?莫不是那位号称要比富石崇,不屑邓通的逍遥王?”
“正是。”裴展斩钉截铁道:“他虽然混账事做了不少,承庆帝却最疼爱他。他二十岁亡,承庆帝痛不欲生,倾尽内府之力为他建造陵墓,并陪葬了上百车珍宝。”
任是谁听到这些,都不免想入非非一番,燕百川也不例外,他几乎要坐不住,忙问道:“难道那块金箔就是开门之钥?”
六十三
燕百川二目熠熠生光,似乎当初的情景重现。“谁能不被金银迷了心窍?重重的叹息又使得容光黯淡下去。裴展的话依旧清晰地响在耳边:“那虞桐生也同那俞伯牙一般,是个榆木脑袋,并不识得金箔的好处,只知好友去世,而金箔为之爱物,痛不欲生之时,倾尽心血打造这一方惊涛砚,并在其中设下机关,将金箔藏在其中。”他将前尘往事打听得一清二楚,而且越说越是振奋。
燕百川当初自是痴人不解,裴展则更是入魔。两人俨然已守在宝藏的最后一层屏障前,蠢蠢欲动。可惊涛古砚毕竟是抵押之物,若要得手,恐不容易,除非聂家同意出让,别无他途。伤天害理之事,燕百川断然是不会做,裴展也答应得很是爽快,不久便下帖去请聂甫泰。恰巧聂甫泰出门行商,少不得半月方能回来。裴展是一刻也不能等,又思量着聂夫人一介女流,必定好说服,于是转而三番两次投刺,只说要谈一笔生意。聂夫人以为是十万火急之事,便应约前去。哪知,祸事就此临头。
江庾这时冷下面来,心中隐隐作痛:“你只告诉我半路上劫持我娘的人,是不是裴展所派!”
燕百川摇摇头,而后补充道:“那伙歹人早都谋划着要劫持聂夫人,不仅要惊涛古砚,还要一捧雪。于是就在半路上,将她劫走。裴展听闻此事,简直雷霆暴怒。当时我就在庾州,我劝他就此放弃。他却不肯,自己又作打算。”
“然后他就自己带人上了山,去找那些强盗谈判?”江庾问道。
“裴展生来胆量过人,头脑又机敏。他这一去,不知怎么就和那伙强盗说通了,救下聂夫人回来。”
“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他做事从不许他人置喙,我也深知‘遂事不谏’的道理,就没有问及。”
“真是个很好的理由。”江庾冷笑。“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利益交换。一则惊涛那时并不在我娘手里;二则即使聂家将惊涛赎出去,交给强盗,他们也不能解金箔之谜;三则就是合作,他解开谜底,得到金箔,然后两方一起去寻宝藏,毕竟寻宝并非一两人可以成就。天衣无缝,是不是?”
燕百川面作难色地注视着对方,深知他在嘲讽。“那是与虎谋皮。”他一字一板说道。“他将聂夫人救出来时,夫人已因惊吓而昏迷,身边人都逃之不见。他为了掩盖和强盗合作的真相,独自带着夫人在山中躲藏到半夜,方才下山。夫人醒来时,对他真是感激不尽。”说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