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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五蠹 (五重缘)-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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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苻长卿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节杖,这时柔然人雪亮的弯刀也已袭到,安眉在前座上抱着脑袋尖叫起来,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挡住,苻长卿咬牙嘶吼了一声:“走——”

于是安眉闭紧双眼一抖马缰,早已在火光中烦躁不安的驷马顷刻间如长箭离弦,嘶鸣一声冲出火场。苻长卿趴在车尾看着陷入火海的大营,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车轸上。

安眉驾着马车刚脱离险境,敌人中便立刻有四骑撒蹄窜出,跟在马车后穷追不舍。不会赶车的苻长卿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择路,只好驾车往没有民居的湖边冲。马车一路疯狂地颠簸,碰碰擦擦穿过湖边的芦苇和灌木丛,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墙已经出现在不远处,走投无路的马车只好偏转方向绕着城墙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铁骑包抄拦截。

安眉吓得满脸是泪,她手足无措地攥着缰绳,当看到几匹黝黑的大宛马在自己面前驻蹄,柔然武士沾血的弯刀已高高举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着嗓子用突厥语高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出人意料地是,柔然武士听见安眉的呼喊竟当真将弯刀一收,鹰隼般的双眼在月下打量着安眉道:“你是突厥人?”

以为自己已死到临头的安眉涕泗横流,自暴自弃地抖着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杀突厥人,否则事情会不好办……”

“搜出那个魏国大臣,提头回去复命就行……”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安抚身下不停喷气的烈马。

安眉浑身绷紧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额头。当两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时用刀劈开车窗、划开车帘时,安眉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她心下大骇,慌忙颤手阻拦道:“不——不……你们不能……”

他是那样高贵的一个人,绝不能这样客死他乡!

当两把弯刀银光一闪没入车厢,安眉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在苻长卿发出惨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时,事实真相却让在场的五个人同时错愕——车厢中根本没有苻长卿!

“这……这……”安眉顺着张开豁口的车帘望进去,黑黢黢地车厢内的确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名武士恶狠狠地盯着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过神,素来简单的脑袋开始运转——她不清楚苻大人何时离开马车,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必须打发掉眼前这些凶悍的恶徒,绝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问你,这车里的人躲到哪里去了?!”柔然的武士们显然不满意安眉的木讷。

“这车里的人,刚刚逃了……”安眉终于鼓足勇气,双目无辜却不失畏怯地望着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实实地……撒起了谎。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着安眉,扬起弯刀充满威胁地反问,“我们都有眼睛,谁看到他逃出了车子?”

“就刚刚……”安眉竭力思索着可以令人信服的说辞,嗫嚅了半天终于灵机一动道,“刚刚经过湖边,不是穿过了一大片芦苇丛嘛?车里的人就是那时候跳车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换了眼神,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说法。他们不再理会安眉,各自掉转马头往回走,沿途控马缓行仔细地搜索。

安眉待得那四匹马走远,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马车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这一路马车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皱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醍醐灌顶——苻大人他,不会真的在穿过芦苇丛时跳下了马车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安眉后悔不迭,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第十七章

安眉决定回去寻找苻长卿。

为了行动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驾着马车找到一家驿站,将车停好后才悄悄沿着原路返回。安眉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寻找,很快就跑到了河滩边。此时大片的芦苇与灌木丛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寻过,也许是不相信安眉的说辞或者担心目标跑远,他们并未久留便策马离开。暗夜里安眉蹑手蹑脚地拨开芦苇丛东张西望,不停地压着嗓子低唤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这里。”

就在安眉一筹莫展想要离开时,苻长卿的声音竟忽然在芦苇深处响起。安眉吓了一跳,慌忙拨开芦苇向声音来处钻去。夜色中只见满地苇草狼藉,苻长卿正半躺在一个草窝里纹丝不动,手边还放着他不离不弃的节杖。安眉慌忙凑近他身边,小声关切道:“大人,您没事吧?”

“左腿可能断了。”苻长卿僵着一张脸,很冷静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里一咯噔,白着脸惊慌失措道:“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可汗?”

“没用,”苻长卿冷冷道,“他本就态度游移,在柔然狗纵火时没有出手,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可汗怎么能这样呢?”安眉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明明今天白天还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反悔就反悔……”

“这样的事情多了,”苻长卿冷嗤了一声,淡淡瞥她一眼,“汉朝时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么?”

安眉听了一愣,摇摇头。

苻长卿懒得跟她解释,只从身上解下一块和田羊脂玉道:“这几日我看见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财物的质库,明天你拿着这块玉佩去抵押些钱,替我买几件御寒的羊皮袄还有干粮,这几天我暂时在这里躲躲。现在你扶我起来……”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着苻长卿坐起,终是忍不住心虚地问,“大人刚刚是怎么躲过柔然人的搜捕的?”

“侥幸而已。”苻长卿低着头尝试挪动身体,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光是因为今夜的变故,或者是腿伤,还因为刚刚听着柔然狗窸窣拨弄芦苇时,自己无能为力又恐惧的心情——听天由命的滋味,已经多久没尝过了?

此外还有令他更烦躁的,那就是返回寻找他的安眉。

苻长卿不会告诉安眉,自己之前不声不响跳车是为了撇开她——当他眼看着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马车迟早会被拦截的时候,狂奔的马车恰好经过茂密的芦苇丛。他料想河滩土松,不如趁乱跳车另寻出路,同时正好让她驾着马车引柔然人离开。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或者说一个胡种贱民,在危难时刻他自然会选择利用她,让她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机关算尽,惟独没料到跳下时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块石头上,钻心剧痛后就无法再行走。那一刻苻长卿非常绝望,他动弹不得又救助无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被擒,却怎么也没想到安眉会回来寻找自己。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或者说一个胡种贱民……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不选择独自逃走,而是回来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长卿素来信奉人性本恶论,他不知道维系在主人与奴仆之间的除了一纸契约外还能有什么——可安眉却从未与他订过任何契约。

面对安眉苻长卿心中没有窃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烦躁,因为安眉的归来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怀疑那些自己素来骄傲的——源于高贵出身和后天智慧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曾经完全支配了苻长卿,使他一度认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无比正确,然而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像一枚败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剥开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这是苻长卿第一次真正在贱民身上投注心思。这种滋味并不好,有点难堪。

此刻安眉当然不会知道苻长卿内心正为了自己百转千回,她只是想当然地查看着苻长卿的伤势,满怀心疼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大人,是不是小人驾车没驾稳?”

若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台阶,但这一次苻长卿到底没有脸面顺脚往下踩,于是他自己编了个谎:“是我自己没站稳,跌下去了。”

这世上凡是与苻长卿打过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会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颠簸的车辆使苻长卿没站稳,害他不但摔下车还跌断腿,他会宽宏大量地不计较。

安眉与苻长卿一起躲在芦苇丛里,从漆黑的深夜一直捱到翌日清晨,这才左顾右盼地起身独自走出河滩。

苻长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见安眉回来。

安眉典当了玉佩,替苻长卿买来了跌打药和固定伤腿的夹板,还有羊皮袄和几块肉馅馕饼。苻长卿躺在草窝里让安眉替自己包扎,有些不放心:“你懂疗伤么?”

安眉一怔,红着脸回答道:“会一点,以前有家人上山赶羊时摔断了腿,小人跟着乡里的郎中学了点。”

安眉说的是她的小叔徐宝,苻长卿听了却深深地皱起眉——以往生点小病都能请得来御医的他,实在担心腿脚会留下什么后患,只是这境地也顾不上讲究了。他胡乱啃了几口馕饼,问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买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毕竟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头巷尾不可能不流传的。”

“有的,大家几乎都在议论。虽然小人还没有打听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听说可汗在派人寻找您呢!大人,您说我们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满怀期待地望着苻长卿。

“暂时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并不能说明他的态度,只怕其中虚虚实实,很难分清敌友。”苻长卿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营里那么多具随行官兵的尸体,突厥人是怎么处理的?”

“听说都被送去‘黄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长卿听见这话,目光阴冷一沉,直接便说道:“我们不用去见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冻,尸体不容易腐烂,为何这样急着处理掉?如果他的态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这件事撇清干系,必然会按汉俗以棺椁收殓尸体,再派人将棺椁送回魏国去请罪,而不是送到什么该死的‘黄坑’!可见昨夜突发剧变之后,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恶。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打听不到那帮柔然狗的动向,不过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罢了。”

所谓黄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殡葬之地。不同于中原汉人的入土为安,西域胡人的风俗是在人死之后,将尸体送到城外一座专门的院子,让豢养在院中的獒犬将尸体上的肉全吃光,最后只收拾骸骨埋葬,并没有棺椁一说。苻长卿的随从侍卫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黄坑殡葬,这才当真叫作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苻长卿一想到跟随自己跋涉千里的同伴尽数横死,整个人的情绪就极低落——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长卿仰起头,聆听着北风从芦苇间簌簌而过,静静出神半晌之后忽然起身拨开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芦管在泥土上比划:“等我养好伤,我们从这里走……”

他画了一点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点代表玉门关,径自从两点之间划了一道直线,代表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线:“我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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