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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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一听就慌了,赶紧不停给苻长卿磕头道:“大人我错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吧。请让小人跟着您,也许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还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语,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随行有翻译,要你做什么?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费车队的柴米。”苻长卿无动于衷。
“大人,您的随从也不多我这一个,要么您就留我帮佣,我什么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发红,她和卢师爷绝不能被流放,为此无论怎样乞怜她都在所不惜。
苻长卿听到这里反倒开始沉吟,因为此行任务重大,严肃的父亲坚决不准他带婢女同行,于是自己每天换下的贴身衣物只好让圣上赐的内侍洗,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眼前这胡女虽然学问上一无是处,当个婢女却还算堪用。
想到此苻长卿便和缓了面色,当下也懒得多嘱咐安眉,只对她发话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书童罢。”
安眉如蒙大赦,连忙毕恭毕敬地对着苻长卿下拜叩首道:“多谢大人大恩大德。”
苻长卿不耐烦地挥手令她退下,没好气道:“能把〈韩非子〉当〈鬼谷子〉拿给我的书童,天下也算少有了。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给我烹碗茶来,你在一旁学着点,以后这些事都要你来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领命起身,如释重负地掀帘推开车门,退了出去。
第十三章
回归本位的安眉,过上了近来最舒心的日子。
终于无需再提心吊胆地逞强,只要做一个会烹茶洗衣叠被的书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够应付的清闲差事——她却丝毫没想到,自己这个书童干得活,却跟一般的贴身婢女没什么不同。
心满意足的安眉日日跟着苻长卿,也明白了点这些富贵人的能耐。原来有地位并不是什么享清福的事,钟鸣鼎食也不是白来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从朝食后便开始看书,一直看到夜里吹灯睡觉,真是十足辛苦的差事。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长卿都在摇晃的车厢里攻读《鬼谷子》。车外风寒雪大不能开窗,便只好点上油灯看书。尽管车内特制的舞女铜灯可以从水袖中吸纳灯火的油烟,时间一长车壁上还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随着车辆颠簸不停跳动的火光也使人双目酸涩,苻长卿每每才读上半个时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层薄泪,于是他只好搁下书卷,闭上眼回想方才所读,细细揣摩书中捭阖纵横的奥妙。
安眉在为苻长卿端茶送水秉烛添香时常常想,如果她从小也像这样每天都不用做活,只是盯着书本看,也一定会很有学问;但相较之下,她竟是情愿做力气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纸上蝇头般大小的字,一个个长得都不一样,要多早晚才能全部认识呢?
安眉不能干扰苻长卿,穷极无聊地时候就会到处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让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来擦头发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发现原来那是苻长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后高管家都会用铜箸将沾了油渍的方巾直接撂进篝火里,再焕然一新地拎出来——当然这个活现在也由安眉来做了,每次火洗时她想着曾用它擦过头发,脸就有点红。
还有苻长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种更细更亮的材质,像白玉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杯底还镌着一朵梅花。高管家说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窑里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贵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于其他的什么鎏金卧褥香炉啦,五色花雕漆彩绘坐几啦,长沙窑粗犷的斗鱼纹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觉不自觉地,安眉逡巡的目光总会偷偷落在苻长卿身上,没有办法,谁让整个车厢内最打眼的、每天都会在不同地方变换细节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见时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毕竟再好看的脸天天面对着,久了也会习惯成自然。安眉发现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个很讲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里嘀咕,他又换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却情愿时刻抱着个手炉也不穿绵,还要将貂皮裘敞开,露出内里的碧纱夹袍,还有连缀在腰带上的纯金錾刻卧鹿;一串白玉连环佩用葱绿丝绦束着,松松搭在衣衩间,正压着白纨合欢裤褶。
安眉移开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么会有那般可怕的心肠,就听见一直埋首苦读的苻长卿忽然开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么?”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没觉得自己比平时吃得少啊,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呃……好像是因为羊肉咸了点,小人就没怎么吃。”
苻长卿闻言忽然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也不知这盐是谁放的?”
安眉立刻脸色一变,生怕苻长卿要惩罚谁,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实也还好啦……”
“嗯,也许只是因为羊肉吃腻了,”苻长卿竟难得和颜悦色地问安眉道,“对了,你最喜欢吃什么?”
安眉没想到挑剔的苻长卿这次竟然没计较,还问自己喜欢吃什么,一时高兴便老实回答道:“喜欢牛肉!记得三年前我们村子里有一头耕牛老死,后来经族长同意,被全村人烧熟分着吃了,当时炖牛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小人也分到那么一小块。”
回想起当日全村分牛肉的盛况,安眉仍是傻笑着神往不已。
“真不错,我也喜欢牛肉,”苻长卿将书卷一阖,对安眉笑道,“这样吧,你先骑马赶去三十里外的那座驿亭,让亭长把木柴准备好,等车队到达后我们炖牛肉做晚饭如何?”
安眉闻言立即兴奋起来,飞快起身拜辞道:“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问高管家要马。”
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安眉推开车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中,却是一脸疲惫地丢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语道:“最低级的‘飞箝’术,要是突厥人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他躺在锦褥中翻了个身,烦躁的目光逐渐冷却,刚刚安享了片刻闲暇就听见车窗被人敲响,于是他不耐烦道:“谁?”
这时高管家在车窗外开口:“大公子,是我。”
苻长卿只得翻身坐起,懒懒地挪了几步推开车门,不悦问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刚刚问我要了一匹马,骑着奔前头跑了,”风雪中高管家将皮帽压得很低,眉毛胡子上还沾着点冰碴,“是不是我们再赶三十里路,今晚就歇在驿亭吃炖牛肉?”
“谁说的?”苻长卿低头拢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窜进车内的冷风,“我讨厌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对苻长卿道:“大公子,您怎么书读烦了又拿人解闷?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论学问,她还不如阿檀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怀中的手炉。
“大公子,安先生哪里不如阿檀?帮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说滤四遍就滤四遍,”高管家叹了口气,对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性无可奈何,“安先生可是个老实人,这样坏的天气,您不该捉弄他冒雪跑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没有安先生做得认真?”苻长卿抬头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后对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戏言,因为恨她误我大事,平日没少刁难她。但按你这样说,既然她有功,那么就算疏贱也必当行赏,今晚我们就吃炖牛肉好了。”
高管家听了这话,却仍是一脸苦笑:“我的大少爷,您说吃炖牛肉,就有炖牛肉了?牛肉本来就少,何况这时节……”
苻长卿转身从箱笼中拎出十贯钱来,对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还要吃新鲜的。叫几个妥当和气的人去沿途的村庄打听,看哪家有小牛,拿双倍的价格买,相信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会有人乐意的。”
高管家啧啧咋舌,这才摇着头笑起来。
这日天色向晚,热烘烘的驿亭里柴火正噼噼剥剥烧得正旺,奔波了三十里路后饥肠辘辘的安眉闻着久违的牛肉香,映着火光的脸颊迎着光笑得通红。当嫩牛肉在豉盐、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缓缓炖熟,口腹之欲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牙齿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满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长卿看在眼里,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徧,民弗从也,一点子牛肉就高兴成这样……
在随从们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中,苻长卿忽然觉得不快,相当地不快。这时候安眉却端着食案向他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跪下呈递饮食,将一碗汤浓汁厚的炖牛肉和葵菜、面饼一起送到苻长卿面前,殷勤劝道:“大人,您还不用餐么?”
苻长卿皱眉斜睨安眉油亮的双唇和发圆的下巴,忽然意识到她长胖了——在自己案牍劳形、心力交瘁地时候,这个扯他后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宽体胖?!
“嗯,胃不舒服,”苻长卿懒懒答了一声,本来不想理她,忽然又转念叹道,“也许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净……”
“啊?”安眉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望着苻长卿,忧心忡忡地焦急道,“怎么会?雪水煮沸后小人明明过滤了四遍,怎么办,要么小人以后再多过滤一遍吧?”
“嗯,”苻长卿皱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安眉挥挥手,“你撤下去罢,我不吃……”
“那怎么行,空着胃不是更难受吗?”安眉却是真心实意地着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点汤面,大人稍稍清淡着吃点,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苻长卿下怀,于是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安眉转身为自己忙碌。心情顿时就莫名地愉快起来,当苻长卿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奸笑时,他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谲术方面天赋异禀,压根就不用去钻研什么《鬼谷子》。
当然,这之后勤俭节约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喷喷油汪汪的阳春面给苻长卿,将他气得半死还不好发作的事,就是后话了。
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长卿出使突厥的车队一路穿过雍州、幽州、朔州;到达凉州时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热情款待,并在重新启程时由刺史拨驻军一百人随行护卫,从凉州武威郡出发,一路过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门关,终于在新的一年——大魏承兴四年伊始之际,到达了突厥可汗庭。
第十四章
乌山脚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着浑义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筑城郭,面积虽不大,却是连接东西交通要道的枢纽。城中遍布寺庙佛塔,百姓以畜牧为生。每年春夏水草丰美时,牧民们习惯分散到各地逐水草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体壮,才收起帐篷赶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长荒芜的冬季集结成强大的骑兵四处掠夺。
当苻长卿一行进入可汗庭时,马队并没有受到料想中的热情款待。苻长卿手执八尺旄羽虎节杖前往可汗金帐,回来时面色却极为阴郁,他一回大帐就脱掉卿大夫的正服,压不住怒火地低声道:“我说怎么敢这样怠慢,原来是柔然狗已经喂了他们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陪同苻长卿面见可汗的高管家皱着眉摆摆手,悄声道:“事情恐怕难办了,我们在去的路上,遇见了柔然使者。”
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却火上浇油道:“我看他们两国言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