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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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勃然作色,怒道:“浪得虚名之辈?限你两天之内读完这本《论语正义》,再说人家是不是浪得虚名!”
王雱嘴角微翘,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石九变也不过尔尔。”他引的却是石越流传坊间的词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号称“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甚至王安石变法,也多是他从中策划。这样的人,年轻气盛,又怎肯轻易服人?
“天下讲《论语》的,无人能出其右,你敢说‘不过尔尔’!你二叔生平未尝赞许别人,独独夸赞这个石越,你便敢说‘不过尔尔’?欧阳修、司马光、孙觉、程颢、苏轼赞不绝口,你竟敢说‘不过尔尔’?”王安石瞪着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将《论语正义》抄三遍,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王雱从未见王安石和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立时不再说话,只是叉手静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声的吕惠卿却知道,王安石这顿脾气并非专为王雱而发。自从推行新法以来,可以说事事难以尽如人意。朝野中反对之声浪潮汹涌。起先反对的,还只是吕诲这样顽固不化的老头,自均输法【均输法,北宋初年,在东南江、浙、荆、淮六路置发运使,总管采购物资运往开封事宜。王安石变法,责成发运使必须周知六路物价与汴京需要,按“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采购物资,节省价款和转运劳费。因用人不当,执行时颇有弊端,甚受朝野攻击】和青苗法【青苗法,亦称常平给敛法、常平敛散法。宋朝初期,在各地设有常平、惠民等仓库,调剂人民粮食歉收时的食粮不足。1068年,各地仓库积存钱谷1500余石贯石。王安石执政后,于熙宁二年(1069年)实行青苗法,规定凡州县各等民户,在每年夏秋两收前,可到当地官府从常平仓中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借户贫富搭配,10人为保,互相检查。贷款数额依各户资产分五等,一等户每次可借15贯,末等户1贯。当年借款随春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2分,实际有重达三四分的。初期在河北、京东、淮南三路实行,后其他诸路也推行开来。其弊病非止一端,小说后有详叙】推行之后,温和的如苏轼、苏辙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颢都开始表示反对,渐而发展到韩琦这样的三朝元老也上书批评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质问为何原本在农村发放的青苗钱居然连城镇居民也要强行认购,王安石竟然强词夺理说:“如果他们愿意借青苗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一时间元老大臣纷纷支持韩琦,被称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则称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选择。皇帝让司马光写诏书催王安石复职,与王安石交好数十年的司马光在诏书中皮里阳秋,指责王安石惹得“士夫沸腾,黎民骚动”,结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辩。皇帝不得已亲自写手诏解释——这还是吕惠卿亲自来宣读的诏书。这么几经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视事。
身为王安石最亲信的人之一,吕惠卿自然知道司马光的不合作对王安石的打击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九次下诏,司马光九次辞还,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制置三司条例司,王安石用来架空中书门下的一个机构。当时王安石还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在中书不能做主,遂创此机构,由枢密院与中书各派一人,负责新法事务。这个机构在熙宁三年五月就废除了】、青苗法、助役法【助役法,王安石新法“募役法”之组成部分,吕惠卿所倡导。要求原来享有免役特权的品官之家,以及女户、僧道户、未成丁户等贫困免役之家,也要依照户等交纳役钱,称为“助役钱”。此法不仅触犯了特权阶层的利益,也给贫穷人家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王安石与他书信辩论数次,意见却终不能合。于是,王安石执政仅一年左右,不仅没有得到一个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来了诸君子的一致反对。只有吕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么渴望得到别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来的关切再一次浮上了吕惠卿的脑海。“王安石也想招揽这些年轻人,特别是那个石越!”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脑中,吕惠卿轻轻咳了一声,笑道:“相公,自从《论语正义》问世以来,不过月余的时间,京师中举子争购,士林交口称赞,一时竟然洛阳纸贵,便是皇上,也甚是赞许。学生忝为崇政殿说书【崇政殿说书,给皇帝讲课的官员】,便有数次听皇上亲口问起《论语正义》的事情。以学生的浅见,有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够支持新法,岂非相公一大臂助?”
吕惠卿话音刚落,便听到王雱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知道王雱一向不喜欢自己,也不介意,只微笑地注意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说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标点符号,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了。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这个石子明?”一面说一面将目光投向王雱,王雱却赌气似的将头撇向一边。曾布连忙站出来,笑道:“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石九变,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王雱聪明绝代,但是心胸太小了些。王安石朝曾布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如此有劳子宣。《论语正义》一书,依我看来,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却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这样的人才,应当好好争取。”
自从《论语正义》刊行之后,第一版三千册很快被一抢而空。除了桑氏印书坊全力复印,应付从京师到各地源源不断的订货外,各个印书馆也毫不客气的印起了“盗版”。一夜之间,石越六人的名声,传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发的深居简出起来。但凡慕名来访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国、唐康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则全心全意构思另一部更加惊世骇俗的着作——《论语正义》的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改变一个世界的关键,在于改变其思想;改变其思想的关键,在于占据道德制高点。《论语正义》如此顺利的取得成功,已经悄悄地将石越推到了一个道德高度之上——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没有人的时候,石越喜欢静悄悄地一个人坐在桑府后花园的水池边,看水面飘浮不定的浮萍——他觉得自己很像它们,没有根的稳固,却也无惧于任何风雨的吹打。每当石越泛起“思乡”之情时,他便会来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轻轻地挑拨它们,把它们打向远方,这个时候,一身绿衣的梓儿便会托着香腮,静静地坐在旁边观察他。
有时候,她也会问上一句:“石大哥,你为什么喜欢它们?”
“嗯?”
“我是说,浮萍。”
石越便会微微叹气,自嘲似的笑道:“因为它们没有野心,不会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们听天由命,安乐于天地之间……”
梓儿的眼中充满了迷惘:“可是我听我哥哥说,男子汉是应当在天地间做一番大事业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总是不那么确定。
朝局依然在石越的掌握中,历史依然按照它原本的轨迹前进。王安石复出视事之后,立即劝皇帝中止了对司马光的任命,九次辞还的诏书终于没有再一次发下去。王安石对皇帝说:“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让他做枢密副使,是为朝中反对新法者立旗帜,使他们全都聚于此旗之下。”他似乎没有想过,司马光这面旗帜是为什么而存在的。新党与旧党的矛盾越发的激化,张方平出外、韩琦削职、范镇罢官、司马光请辞……石越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默道:“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
但是历史也一定出现了小小的偏差:《论语正义》的发行;在石越的点拨下,唐康等人顺利通过了省试;唐甘南带着大批工具远赴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子明。”桑充国匆匆的脚步打乱了石越的思绪。
石越站起身来,将竹竿丢到一边,笑道:“长卿,有事吗?”
“有个大人物要见你。”桑充国嬉笑道。
“哦?”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声。
桑充国重重拍了一下石越的肩膀,笑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吗?大前天是苏辙,前天是王相公的弟弟王安礼,昨天居然是侍御史陈襄。今天,猜猜看是谁?”
“啊?我们家以前来个知县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呀……”梓儿在旁边讶声道。
石越被梓儿天真的惊叹逗得一笑,在身上胡乱擦了一下手,无可奈何地说道:“凭他是谁,总是不能不见,是吧?”
桑充国笑道:“只怕确是如此,看曾布的神态,竟是非见你不可。”
“啊?”石越霍地盯着桑充国,“你是说曾布曾子宣?”
桑充国倒被石越的神态吓了一跳:“正是曾布。”
“王安石最坚定的追随者、新党的核心成员……”石越的心中闪过几个名词。
“我去见见他。”
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是它历史的宿命。但是我来了,历史就还有机会,石越不会错过任何一次亲身了解王安石的机会。从曾布身上,可以折射出一个王安石,正如从王安礼身上,也可以折射出一个王安石。
“《论语正义》在下已经拜读,十分钦佩。请恕在下冒昧,不知足下以为如今国事如何?”桑府后花园水榭之上,石越和略显瘦小的曾布把酒论政,桑充国等人则在一旁作陪。酒过三巡之后,曾布开始投石问路。
“诚如王相公《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所说,现今大宋,隐患重重,若励精图治,则是贤臣良佐大有为之日,非守成之时也。”石越不假思索地回道,措辞却十分谨慎。
“那么以石公子之见,若要励精图治,当以何事为急务?”
石越微微一笑,此时他已知曾布来意,当下笑道:“本朝之冗兵、冗官、冗费,有识之士,无不知之,自当以此三者为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吏治,亦未可轻易。”说完凝眸注视曾布的反应。
曾布果然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公子的话虽然有理,却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关键所在,若依下官之见,则其关键只在理财。”——这分明便是王安石的论调,“国家不可以无兵无官,若有善于理财之人,那么充足的财政收入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石越不过是抱着试探的目的,自然不去与他争论,不置可否地一笑,反问道:“曾大人,难道吏治的问题也可以用理财来解决吗?”
“吏治之事,省官益俸养廉,祖宗之法甚佳,只须依法而行,并无大碍。”曾布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在下却听说,治国需得贤臣,如若地方守吏与各部监官员不贤,虽有良法亦不能行。”
“不错,不过这个问题王相公却早已解决。”曾布面有得色。
石越怔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大人明示。”
“王相公派遣四十多个提举官察行天下,地方官岂敢执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地说道。
石越心中不自禁的苦笑:靠四十个人就可以解决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吗?只是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他与曾布相交未深,便不敢以肺腑相托,只淡淡一笑,道:“原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