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落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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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咯登一声。
头顶传来一个男人朗朗而威的声音,唤他:“郁不识。”
李渊溪正站在上边,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说不出风流倜侃,端不尽的俊逸优雅,三分富贵,三分精明,三分不羁,还有一分难描难绘。
郁不识跪在底下对太子行礼,居高临下,更看得他身段瘦弱小巧,裹着件单薄的素色晨衣,瑟瑟发抖着,一脸的惊惶不安,幼鹿般的清澈眸子,幽幽动人,一时间那秀气的眉眼都不见,只是被浸润在那潭幽光中,魂荡魄无。
两人在城中隔着一道墙住了几个月,藏藏掖掖躲躲闪闪,竟然连一个照面都不曾有过。
郁不识不曾料那浮浪放荡的太子爷竟然斯文端正,非但皇家风范,还有天龙气派。
李渊溪未曾想那煞齿聱牙的落魄水鬼郁不识竟然清丽秀气,不是牡丹芳华,但见梅瓣缤纷。
郁不识心中已经哩咯龙咚打鼓不停,他端着袖子,仰着脖子,等着太子叫他平身,可直到那胳膊也酸了脖子也僵了,太子仍然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还是太子爷故意恶劣折磨,只能继续那么跪着,膝底是金砖白银。
男儿膝下有黄金,真是一语成谶。
但是纵然男儿膝下有黄金,头顶上还有官,有爵,有天朝的太子爷,还有太子的老爹。
什么时候也不能挺天立地。
“郁大人,你有金尊踩在足底,可比我要富贵得多,哪有你跪我的道理?”
太子终于出口,却是讥讽自己的语调。
郁不识诚惶诚恐,正要说话,李渊溪却摆摆手,将手中的扇子递过来,正好够到郁不识面前:“上来吧,有话与你讲。”
郁不识连忙用手攥着扇子一端,李渊溪在上方稍稍用力,一把就将他从坑底拖了上来。郁不识有一只脚拌在坑沿,爬上来的时候趔趄一下,李渊溪忙去扶,右手从他肋旁穿过,自然地搂个满怀。
但在李渊溪拥住他的瞬间,感到的不是软玉温香,而是凉。
他身上有股沁骨的凉意,他时常颤抖不安,也许并不是害怕。
而是他的身子就这么寒凉。
“你身上好冷。”太子道。
李渊溪很在意,用手抚着他的后背,沿着那瘦削的身子骨一路滑下,这腰身盈盈一握,细纤得叫人心疼,李渊溪抱过的燕瘦环肥何止万千,却哪一个,单单一个轻轻的相拥,却足把他心儿都化开,醉了。
“太…太子。”郁不识抖得更厉害了,他敏锐地感觉到太子的手停留在自己腰臀间徘徊不去,轻捻慢捏的,手法细腻暧昧,郁不识也不是傻子,难道他会认为太子在替他量身裁衣服?
自己模样长得细小文弱,从来有不少登徒浪子来狎笑调弄,即使最后成了亲,当了官,屡屡伴妻出游,他居然比貌美如花的妻子更加招摇,真令他哭笑不得。如果是市井流氓,郁不识自然严惩不怠,先拖到公堂上杖责个二十棍,让他们认得自己是谁,但这个居然是太子爷——
郁不识一下僵住,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太子的手就象一条蛇,一条放肆的蛇,一条满口毒牙的蛇,他的牙是尊,是圣,是不可挑衅的尊卑之制,越逾一步,敢叫你死无葬身。
郁不识哭笑不得。他若是个二八少女,现在真该感激涕零,能得太子爷青眼,荣华富贵一步登天,即使当不成太子妃,太子爷翩翩潇洒,能与他共渡春宵也是美情妙事。
但偏生他是个男子,还有家有室——不伦,不类,不仁,不义。
郁不识重重叹口气,在太子耳边道:“多谢太子关怀,属下匆忙出门,不及穿戴整齐…现在是有些冷了。”
李渊溪的手尴尬地停住,但仍旧不愿意放开,要说这人怎么这样厚脸皮,非礼非得理所当然,可李渊溪全不这么想,他是太子爷,什么时候会懂得把握分寸,怎么需要去度量别人的心事。
乍见郁不识,一张清清秀秀的瓜子脸,让人眼前一亮,却还不至于让他惊艳,李渊溪寻花问柳,莫说女子,就是男秀中的绝色也阅手无数,只是清丽二字,哪得入他的眼,他只是——
弄不清自己心头的想法了。
他是看上郁不识哪一点,竟然在看到他的那瞬间,把设计陷害的阴谋诡计消于云烟。
他是为何怦然心动,竟然在碰到他身子的那刹那,把化千柔情都溶化在指尖,只想搂着他,抱着他。
将他身上那寒江般的凉意驱散。
让纠扰得他瑟瑟不安的忧惧离开。
李渊溪心中正在柔情蜜意,但那郁不识哪里晓得,他被一个太子非礼着,想叫又叫不出口,那身子只有尴尬地僵化着,可恶的是他已经出声提醒太子,现在他的行为不是一个君主对臣子就有的,但那李渊溪竟似全然没听到,仍旧搂着他不放,手势愈加放肆,最后竟然从身后来到前面,要从郁不识薄薄的晨衣中探进,寻他胸前的芬芳。
“太子!”郁不识突然一声喝,后退一步跪在地上,浑身还是忍不住惊怵地抖,然而语意间却十分坚决:“臣下督查案件不利,愿听殿下责罚!”
郁不识要出声制止太子的动作,却不能直言不讳,他眼角闪过一边坑中的金银,稍做思虑就顿时明白太子的用意,原是要用这滚烫的山芋来烫自己的手脚,然后便可挟制他,与其这样倒还不如他主动承担罪责,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叫这太子肆意胡为!
“案件?”李渊溪一愣,恍恍然间突然想起自己唤郁不识过来的目的,可不是想搂着他卿卿我我的。春佛给他出的主意,是把赵奉常留下这笔赃银栽赃驾祸到郁不识头上,毕竟赵太守已离任多年,当年的帐目已经不可查数,但这黄金白银却是实实在在地埋在郁不识的府衙下面,如今被挖了出来,人证不必,单是这物证就可以叫郁不识死无葬身。
在今天之前,李渊溪还只是觉得这厮有几分有趣,自己生活孤寂无聊,找他来耍耍戏戏调济一下,但没想到自个儿见到郁不识的瞬间居然昏得连三魂七魄都忘掉,更别提阴谋陷害这出戏,所以郁不识突然提起,他竟然有些迷惑。
也多亏手下的太监春佛,他出了这主意,这个时候也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眼看太子已经神魂颠倒主意全无,他真是哭笑不得,只是心里很清楚,太子爷是叫这个郁不识小官给迷住了。
春佛跟在太子身边那么些年,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顿时眼珠一转,又想出一个两全齐美之策。
他让身边跟随的下人去把关押在房间里的赵奉常叫来,下人没一时半刻就回来,身后跟着个颤颤颠颠的男人,印堂发黑,想必他也料到自己即将有不详的命运。
赵奉常为官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在看到春佛脸上似是而非的微笑时,就深知大难临头,于是在距他几步的时候突然跪倒在地,呜呜哭起来:“春佛大人!小人自知罪该万死,但请春佛大人饶过老叟一条性命吧!”
春佛连连哎哟几声,道:“赵大人此话怎讲,你我同朝为官,岂有不相照应之理?别说饶您一命,赵大人,若是您听春佛一句话,我保你安然无恙,还可带着你这些金银离开临江!”
赵奉常一愣,望着春佛那张笑呵呵的脸,心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这死阉人该不会在对我下套吧!
他人也不傻,清楚自己现在还没有被灭口,全凭着女婿一张脸面,春佛既说要帮他,这话不可全信,却也可以信个七八分的,不管怎样,先把这条老命保住再说!
于是赵奉常惶惶然问道:“春佛大人的意思是?”
春佛笑笑,把赵奉常拉过来,挽在旁边,用手中的拂尘指着不远处银光闪闪处,对他说:“你看到那个人没有?”
赵奉常年纪虽大,这眼睛却是雪一般地亮,他顺着春佛指的方向朝那边瞟了两眼,愕然道:“那是太子和…?”
“郁不识。”春佛轻轻道,眯着眼睛望赵奉常,心想不知道这条老狗有多聪明,可以猜出他几分心思?
“哦…”赵奉常模模糊糊只瞧出个郁不识的背影儿,他垂下头来沉吟,弄不清楚春佛的意图,道:“太子的原意不是叫我去污…不是!是去指证那个郁不识窝藏官银吗?”
“呸!老狗!还在跟我装糊涂?”春佛突然从笑意盈盈变得声色俱厉:“把你当年给杨总督献女儿的那条计策拿出来,咱们这事儿就办成啦!”
赵奉常侧过耳目,春佛贴过嘴巴,两人躲在树荫后面窃窃私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煞是热闹。
李渊溪和郁不识这边,一个心怀鬼胎,另一个惴惴难安。
郁不识跪在地上不敢抬脸,他将一个恭礼高高举起,口中道:“太子殿下,属下前任赵奉常离任之际,极其匆忙,他在任期间临江府衙的帐目也是模糊不清,属下也曾派人查办过,怎奈洪水匆匆将所有证据淹没,属下无力克尽职守,还望太子殿下降罪!”
李渊溪刚刚要张嘴,忽然听到耳边呤噔一声,他发上簪子微颤,李渊溪知道这是春佛在不远处在给自己暗示,他用细如米粒般的金石掷在自己簪上,不会引起郁不识的注意。
李渊溪遂即朝旁边望去,只见春佛正在不远处的亭子边对自己摇动拂尘,他立刻心神领会。
“郁大人何必自责。”李渊溪道:“这又不是你的错,来来,快站起来,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呢!”
郁不识疑惑,稍稍抬眼,看太子神清气正,款款地伸手将他扶起来,非但没有刚刚那种色意迷摇的傻样,眉间还几分飒爽英气。
“喜事?”郁不识苦笑:“江洪肆意百姓流离,哪里有什么喜事可言哪。”
李渊溪闻言皱眉:“天赐贵福。你还敢说不是喜事?”
郁不识不解,李渊溪也不做解释,迳自拉着他朝春佛指的凉亭走去,要注意,他仅仅是牵着郁不识的衣角,既显得爱臣如子,又使那猥亵之意不显山露水。
实在是采花弄草从中一把好手。
郁不识愚憨,他哪里听得出太子的一语双关,由他牵着。
这院中凉亭早已废弃,红漆斑驳,亏得春佛派人用绸缎将那上下打点一番,才没有失了太子的脸面。
李渊溪在亭子一边坐下,斜身倚靠在石椅上,旁边立刻有人上来,蹲跪在脚边替他捶腿,另外有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手扶瑶扇,替他扇着风,他自己那把洒金扇儿,存粹是个摆设。
郁不识不敢坐下,躬着身站着,他斜眼望那个扇扇的老头儿,越看越不对劲,似乎要想起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这时候太子说话了,他对扇扇的老头道:“赵四,你对郁大人说叨说叨,昨晚发生什么事情?”
赵四道声是,手下不停,对郁不识喜笑颜开道:“说来奇呀说来巧,昨儿晚上我侍候太子就寝,到了凌晨时分,太子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呓语不安,我赶紧去瞧,您猜怎么着?我竟然从太子帐中看到金光四烁,哗啦啦…一条那么老长的大金龙就这么从太子帐中飞出来,直冲云霄!我还生怕它会把那房顶也给钻个洞,哪知道那条金龙竟然穿顶而过,刹时间消失了!我自然不甘心,连忙冲出房去瞧,只见半空中非但有刚刚那条金龙,竟然还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