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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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冯婆婆、小海还有小臭冰,经过一个月的逃亡,身后的追兵从来不曾断绝。追兵里,有需用小海的血养愈天女的巫族人,也有追索巫族云家次女之血治愈百病的异族人,这些人的顽缠不弃超出了我和冯婆婆事先的预料,为形成迷惑,冯婆婆带着小臭冰,我一人,一东一北兵分两路而行。
那段行程,是小海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的路。一个人行路,怕的不是无人共语的孤独,而是吞心噬腹的寂寞。白天,在丛林间匿影而行,耳聆是树涛,满目是林海。夜晚,宿在空敞旷野,听着狼嚎兽狺,望着磷火幽现。那样,并不算什么。
小海首次知道“怕”字的涵义,是在……
追兵到了。巫族人、异族人皆有。巫族人骂的是背族叛祖,意欲使我乖乖回去领罪。异族人则诱劝负手就擒,会好食好待养我……这个药人。离开巫山,是想过正常的人生,更想要——自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由竟来的这样艰难。
催睡了追兵,再逃,几日后他们又赶到,较前一回,多了数人;我故伎重施,未过几日,围来的人更众,我仍重施故伎……如此往复,同样的情形反复上演,不同的是,每次他们因会合了后面赶来的同伴增扩了队伍,而小海一个人却越逃越疲,终于……
深夜,我如每一夜在四眼空旷的旷野休憩。
选择旷野,是因为冯婆婆告诉我夜间一定要选择没有障碍的空地落脚,易防伏袭。我一向听冯婆婆的话,听话的孩子有糖吃,而听话的小海,避过了险难。只是,半梦中听见跫音围来,绝不想再回到阴暗潮冷的巫山的小海,只凭着那剩余的半份意志做了主……我杀人了。等我真正醒来,不管是巫族人还是异族人,皆已躺在了我的脚下。没有一滴血,他们皆以最干净的方式死在了巫族的巫术之下。
小海的巫术,只有冯婆婆最清楚,她曾说甚至连大巫师也未必有我的力量,但她也死死盯着小海告诫,小海的力量不可能让任何人晓得,任何人!婆婆抱住我,泪涟涟道:沧海,一旦这个秘密公开出去,恐怕天女药人的身份也保不住你,我的沧海,你一定要守住啊。
我守住了,我很庆幸我守住了。尽管在某一个时刻,对某一个人,我险些无话不谈,但话绕着舌尖打了转,想起婆婆大力的拥抱,想起她害怕失去的恐惧,我终是守住了。
……但是,不管怎样的情形,我从来没有想过——用它杀人。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那些被我取走了呼吸的生命,临死前的惊恐挣扎,沿着我脉络传递,使小海颤栗难已。我对着满地的尸体,四顾着旷野,嘶喊着冯婆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巨大的恐惧和惊惶,我甚至连哭都忘了……
我和冯婆婆联上了心语。婆婆告诉我,那些死去的人,属于巫族的,有巫山之神为他们收魂;异族的,也会有他们的神祗渡化亡灵。他们死于自身的无知和贪滥,与小海无关,小海只要把脚步从尸体上跨过去,向着东边的自由继续前行,不要回头。
小海还是听话的小海,跨过了尸体,奔着正升起了一轮红日的东方,拼命奔跑。
因为那一拨追兵殁去,这一回,后续追兵到达间隔的时间拉长。但仍是追了上来。
清醒时的小海,不可能再杀人,要一个生命消失的过程,太恐怖……
如此,疲于奔命中,我跳亡的脚步迈出了巫界。
……
巫界并不是如外界所传,属于巫族一族的界域。它由许多族群组成并共同拥有。外界的人除非误打误撞,否则很难找到进入巫界的路。而巫界的人想要离开,却并不难,所以,巫界人了解外界,而外界人并不真正了解巫界。我对外界的了解,来自曾在年轻时到过外界的冯婆婆,还有那个“怪客”。
离开了巫界,逃亡并没有终止,流在小海周身的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巫界人与外界人一般,都有欲望,只不过他们汲汲追求的,非名非利非功非禄,而是长生不老。各族的大巫师藉用超乎寻常的巫术,多可年逾数百,算得上岁龄长生,却无法容颜不老。我的族人在以小海的血喂食天女之时,无意之下,一滴垂落到枯干花草,一夜之后花草枝叶重生,唯恐巧合,之后又有几番试验……于是,小海十四岁生日时,他们要抽四成鲜血……
小臭冰躲在桌底,亲眼目睹了巫师带领下族人的试验,亲耳听到了族人的打算:每次多抽一成,分食诸人,年年如此,利飨全族。
小臭冰爬上山来,捎来了这个消息。而此前,我已被另一个真相敲击得七零八落。
所以,小海才会逃。尽管被自由召唤诱惑多年,但如果不是到了不得不走,小海不会有真正逃离的勇气,毕竟,离开族人,即意味着永远的流浪。
计划了半年之后,我们带着与小海同一个目的出生却因血无用处被当成抹布一般甩来甩去的小臭冰,在为天女献血的前夕,逃了。流浪既然开始,便意味着永不回头。
我在不属于巫界的地方奔走,日升日落了五六回,密集的村镇和太多的人出现时,小海再度失措。不管是巫山,还是巫山之下,都没有恁多的人啊。
婆婆,我该怎么办?好多人好多人,沧海从来没有见着那么多人……
不怕,沧海,我的孩子,这个地方不是巫界,越往前走,人口会越来越密集,你要学着习惯。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盯着我看,难道他们也是要沧海的血?
那是因为我的沧海长得太美,你在找个无人的地方,动用你的能力让自己变得寻常,再去感受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向他买一套当地人的衣服,不要再用巫语说话,要学习他们的语言,这对你并不难。
可是,婆婆……
不要怕,勇敢走出去,我的沧海是最坚强的孩子。
……
沧海是最坚强的孩子,冰样易碎的沧海变成了杂草般的小海,在别人陌生的眼光里,学会了自若面对,从容生活。
纵算如此,追兵仍然未绝。我混迹在人海中赶路,料得以他们的修为,无法窥测小海的气息。预料的确未错,却也因此惹来追赶者的杀意。他们拿着沧海的画像在人群聚集处询问,次次的劳而无功,徒力往返,激怒了为首者,一声令下,有人举刀在无辜人群中展开杀戮。
我未能在他们举刀之前救下人命,只能在血未冷前为因我枉死的人恢复生迹。不肖多说,小海的行迹亦随之暴露,弱点更示之于人。追赶者又哪是会放过的呢?对无辜人群的杀戮更形疯狂,而沧海为救愈死者耗尽泰半力量时,便无法再维持小海的形容。就这般追追赶赶,逃亡似乎没有尽头,疲弱的心灵一度想要放弃追求自由的渴盼,回到巫山那个牢笼。但,终究是没有放弃。
既不放弃,就不能继续受制于人,我暂停了脚步,做下打算:收去所有追赶者的智慧,以此为代价惩罚这些嗜血的巫界人。而恰在这时,另一个逃亡者,阴错阳差地闯进了小海的行程……
第二十八章
我穿着那身从一位憨实樵夫手里买来的男装,走进一个路边的小饭铺,以两个铜板要了一个馒头一碗茶,想着是吞咽后便布下行迹,在镇子前方的树林等追兵来临。他,秋长风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逃亡中的人,对外部的异常自是格外敏察,秋长风就坐在我的隔座,虽是一袭普通长衫,仍颀傲而高贵,在庸碌平俗的人群中,如一只云中鹤般招惹眼目。但我会看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血肉腐锈的腥气。瞥过之后,忍不住又多望去一眼,却正撞上他冷如寒潭的墨绿色瞳眸。许久之后我才晓得,他的瞳愈绿,心愈怒。没有人在逃亡中会有好心情,是以,他整对眸子俱成了墨绿之色。
秋长风的视线在我脸上定定冷凝了近一刻钟之久,许是确定了我对他无害,向店家要来了外带的馒头和牛肉便上路去了。我下意识向他修长背影投去一睐,心思便全副回到了可能将至的耗斗上。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纵是再奇特,也不必花费太多注意。
但当我按设定好的计划,赶至镇前密林并转步其内选择最佳场地时,与闭目调息的他正打个照面。我眼尚未及眨,一把剑便抵上了我的颈喉:“你跟踪我?”
“不是。”
“那你为何随我而来。”
“巧合。”
“你到此何事?”
“约人见面。”
“这地处如此偏僻,你约人在此见面?”
“对。”
“离开这里。”
“好。”
既然此处有人,我便无法施展,也只有离开。我一迳掉步向外,他再度矮身盘膝,原本,又是一场陌路人的擦肩而过——
“沧海在这里,拿下她!”
“秋长风在里边,杀!”
两拨人马,两种语言,几乎同一时刻如浪般卷入林子。我才举了一指,一汩热漆漆的液体已甩上脸来,一股呛锈的腥臭登时灌入鼻腔,这是……血!而且,只是开始的血……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的杀人。近一年内,我亲眼见过苍天屡屡击退潜上巫山来抢天女药人的异族人,他武功深不可测,所来人中,没有一个会敌得过他无处不在的无影剑。但他只伤人不亡命,纵算因此使人有恃无恐,来者愈众,他仍率族人次次将犯山者击溃。
可是,看过那么多次的厮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对垒。我无法评断出眼前这人与苍天的武功孰高孰低,但可以断定,他比苍天会杀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回旋,没有丝毫附加的花式,他出剑只为取命,一剑一腔血,一剑一颗头,他所行经之处,尸首如树桩般倒下,但他的剑,索人魂魄依旧……
我在初时的震愕过后,蓦然想起这些追兵中,尚有为我而来的巫界人。“你……”我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人,依稀听得路人曾对身旁人——“大侠,这些人里……”
“闭嘴!”他回头吼过一声,剑已将趁隙扑来的一人的腰腹刺穿。
他回过头时,我着实吓住了。那双眼,泛着幽绿寒芒,竟如住在巫山西端的那只爱咆哮的恚兽!
我掩住嘴,怔在原地,愣愣睹他玩着他的杀人游戏,他身上应该也有伤的,却全然不顾,每个向他举起刀剑的人,没有人能活着从他剑下脱出身去,不知过去多久,他所立之处,只剩他一个人了。
“你还在这里,是想死么?”
“不。”我摇头,望着他向我步步行来,“你为何杀人?”
“因为不想被杀。”
“杀人有趣么?”
“比被杀有趣。”他到我近前并没有停顿,擦过我身旁径自前行,“你对我没有杀意,这一回我可不杀你。不想被杀,别让我再见到你。”
……
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再与他有重新遭逢的可能,但巫山之神离小海太远,听不见小海的祷告,这厢的神太忙,无暇顾及小海这个初来乍到者的诉求。在下一个小镇上,我又遇了他。
我眺见了他,他并没有发现我,他立在路边一家茶摊前,大碗的茶已递到唇边,突然出手掐上茶贩脖子,将茶灌进对方嘴里。与此同时,袖内滑出长剑,两个看似路人的大汉被划喉而亡。那两个大汉尸身跌下时,摸进怀里的手甩出,手里各握着淬黑的匕首。
我在周围人的尖叫蹿逃声中也准备走为上策,这个人,太可怕,避开最好。
但这时,小海的追兵到了。我隐身一扇街畔民居的大门后,如果这拨人不杀无辜,我不会出面。
巫界人找不到他们认识中